汤质:海天霞、#f3a694以及日常语言的囚笼

散步闲谈 Sep 04,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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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逛书店,无意中翻到郭浩老师的《中国传统色彩》,惊叹于这些颜色居然有如此美妙的名字和寓意:

  • (色彩代码#201208),黑中泛赤,说的是太阳将从地平线出来时一霎那的天光之色;
  • (#86351a),太阳刚落于地平线时泛出的余光之色,红黄交叠。皇帝祭祀,衣服配色是上玄下纁,以表达对天地敬畏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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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东方既白(#98aec8),一种浅蓝白。苏东坡和他的朋友们于船上宴饮后宿下,翌日清晨,天空微明,看见蓝中透白的天色,《赤壁赋》中写到:「相与枕籍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 暮山紫(#8986a9),出自《滕王阁序》「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年轻的诗人站在夕阳的山前,水雾烟,余晖光凝固在一起,给山罩上一层薄紫色,他怦然心动,落笔而成:暮山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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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海天霞(#f3a694),一种粉色,海天交汇处晚霞所映出的颜色……

请你注意,为每个传统色标出现代色彩代码,是十分败兴的行为,原书中没有出现任何色彩编号。作者拒绝将这些颜色放置在“色彩科学”的坐标系中,我非常理解,那会让玄黑褪为黑红,会让东方既白关联上马卡龙,让美妙的海天霞沦为配色参考书里的一串代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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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海天霞与#f3a694同框,是我刻意为之,因为这能引出今天的话题:我们为经验对象命名的方式,决定了我们打开世界的方式。

看完本文,若再有人问:东西方思维方式差异/艺术直觉vs科学理性各自特点/故事隐喻vs抽象逻辑的优劣……这类问题,你可以给他举海天霞与#f3a694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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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来看看一位中国文人是如何介绍#f3a694的。

海天霞被“发明”于中国明代。当年阉党事败,宦官刘若愚受诬,蒙冤入狱,在狱期间,他效司马迁为榜样,写下《酌中志》,这部明代杂史成为后世珍贵史料,书中提到:「海天霞,内织造局所造新色也,似白而微红」。

内织染局专司宫廷缎匹,“发明”出这种新颜色,用来制作宫人春季打底内衣。似白而微红的内衣,搭上青绿色纱罗外衬,淡红配青绿,有“瑟瑟波纹衬海霞”之观感。

明末诗人秦兰徵曾在《天启宫词》里赞叹:「烂漫花棚锦绣窠,海上霞色上轻罗,斗鸡打马消长昼,一半春光戏里过」

那本狱中写成的《酌中志》,忿忿苦闷中亦记录了许多诸如海天霞的美好细节:

「逆贤擅政,则王体乾等夏穿真青油绿怀素纱,内以玉色素纱衬之,满身活文,如水之波,如木之理;而冬则天青、竹绿、油绿怀素纱,光耀射目,争相夸尚,以艳丽为美。」

据说后来崇祯皇帝读到此书,“戚然改容”,刘若愚得以重见天日,「记叙美好总归是有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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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是西方人对海天霞的解释:

海天霞,名词,该名词所指经验范畴,统称为「颜色」。

颜色,形色质三要素之一,视觉感官中任何对象,都有颜色之维。其本质是不同波长的光对视锥细胞产生刺激,被我们以不同视觉-心理表征加以区别,这些表征就是「颜色」。人之所以能拥有分辨颜色的能力,乃是自然选择的结果:那些不能在万绿丛中一眼盯住红苹果的智人,留不下自己的后代。

在今天的色彩符号系统中,所谓的「海天霞」可以确切地划定为代号#f3a694的颜色。

解释完了,再多说一个字都是胡话。

相比刘若愚的故事,西方人对颜色的解释精确但枯燥,原因在于他们传承了古希腊人留下的抽象理论偏好,其理路可以概括如下:

  1. 质化:一旦为观察对象抽象出各种维度,我们就能在维度之中进一步展开抽象,比如为视觉对象抽象出形状-颜色-质感,又为颜色抽象出色相、饱和度、亮度。
  2. 量化:一旦我们将对象切分得足够细碎,我们就有机会仔细地“观测度量”每一个细碎维度的变化规律。只要能把握变量,就能用抽象的形式语言(代数、编程语言)来建模,比如色相(Hue)、饱和度(Saturation)、亮度(Luminance)三个变量所构成的HSL色彩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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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建模:一旦建模成功,这个模型所映射的经验范畴中的所有未知因素都将被消除,包含了无穷信息量的经验世界,将被几十个字节的符号规则所笼罩,这叫做“抽象的普遍性”。比如在HSL的符号规则体系中,整个人类世界不会再有未知的色彩。只要逻辑允许,模型和另一个模型可以相互映射,比如HSL色彩与RGB色彩相互映射。

对计算机来说,H11 S39 L76总是等价于R243 G166 B148,总是能被换算成#f3a6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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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抽象理论-色彩科学的诞生)

你会发现,现代人眼中的颜色已经完全抽象化,成了毫无实质的“经验错觉”,被彻底祛了魅。所谓暮山紫、海天霞,无非是特定条件下反射散射的因缘际会,诗意的栖居在理性逻辑前顷刻消解,多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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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意象隐喻-上玄下纁的诞生)

按照套路,写到这里就该批判“科学理性”了。理性世界观很无聊,但老是搞这种批判其实更无聊——说得好像我们个个都是擅分析,懂收敛的理性人儿,过度运思以至于走火入魔,要写点东西棒喝劝戒一番。屁啊,咱们哪有那么能耐?真能给自己脸上贴金。

一个人若能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提出HSL这样的解释模型,将是极其了不起的成就,将大幅提升该领域的生产力,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写到,我们论说事理,追求的就是「穷于有数,追于无形」,今天的色彩科学理论无疑做到了。

古人无比细腻的感受与修辞能力令人向往,现代理论极具普适性的抽象之力同样值得敬畏。真正值得批判,迫切需要来一棒子的,是「日常语言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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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叫日常语言的囚笼?

我在《说话Pro》课程中介绍过一个抽象之梯(Abstraction ladder),这是语言学家塞缪尔·早川(Samuel Hayakawa)提出的理论工具,我们可以用它来分析我们的日常语言。

抽象之梯的底部,是最具体的概念,比如「汤质的耳垂」、「镰仓街边的海」,顶端,是最抽象的概念,比如「有机物」、「无机物」。我们用来理解、言说世界的每一个词,都能在抽象之梯之上找到它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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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说话的一切Pro》3.4)

写作教材常常会提到抽象之梯,并给出建议:追求深刻的理解或表达,你要么去到抽象之梯的最底端,用极其具象写实的话语展开你的经验要么去到抽象之梯的最顶端,用极其抽象凝练的符号收敛你的经验。简单来说,要么说最接地气的话,要么拔高作概括,少整些不上不下、两头不沾的陈词习语。

比如,文学作品里那些一笔扎进经验细节里的白描,就是在梯子底部的话语:「一刻工夫,一碗肉已不见,骑手将嘴啃进酒碗里,一仰头,喉节猛一缩,又缓缓移下来,并不出长气,就喝汤。一时满屋都是喉咙响」。(阿城《遍地风流》)

以本人拙劣的作文水平,大概会写成「骑手饿极了,用大碗喝汤,满屋都是汤水咕咕下肚的声音」。

「饿」是压缩了巨量经验之后得到的抽象概念,「饿极了」相比「一碗肉不见了、啃进碗里、不出长气、喉结猛一缩」显得十分多余;「汤咕咕下肚」依然抽象,“下肚”,是他人的内在经验,是一个持续的过程,需要作者刻意去想象、去概括,相比「喉结响」,显得很间接,难以凝结成意象。

又比如,上文中「穷于有数,追于无形」就是高度概括的表达。展开之后,就成了上文中的「一旦建模成功,这个模型所映射的经验范畴中的所有未知因素都将被消除,包含了无穷信息量的经验世界,将被几十个字节的符号规则所笼罩……现代人眼中的颜色已经被完全抽象化,成了毫无实质的“错觉”」,如此啰里八嗦也许是必要的,但的确不高级。

我无意在此讨论表达与写作的技巧,将这把抽象之梯推而广之,「海天霞」们正是那些深插入泥土,直面丰盛经验的词汇,#f3a694则是极其精准的抽象符号,而我们日常语言中的「粉红色」,就是悬在中间,不上不下的陈词滥调。但我们自以为是敏锐的,殊不知那些充满商品拜物教气质的颜色——“马卡龙色系”、“彩通流行色”、“蒂夫尼蓝”和“卡地亚红”们其实更糟。

这里的「粉红」、「蒂夫尼蓝」、「饿」,都是「方便概念」,方便面的方便,直接、无深度、易于操作、刚好够用。我们满足于这种方便,无感于它们对我们感受力与思维的禁锢:粉红既不能如海天霞般唤起我们的感受力,也无法像#f3a694那样调取一个精密的符号规则来释放生产力;自从知道那种感觉叫「饿极了」,就再也听不见喉结的响动声。

这是所谓「日常语言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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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审视它们:价值、成功、金色、辉煌,成功就是价值,多金就是辉煌……日常语言为我们划出了一个结界,我们用它抵御这个世界的复杂。一旦我们发现人生不止于此,世界另有蹊跷,于是有事要说,有理要辩,便会立刻发现语言本身就是最难于突破的屏障。梯子上下两端,都能获得某种眼界与自由,夹在中间,只能落入尴尬,沦为庸常。

以上是《中国传统色》带来一些启发,最后祝各位都能左手海天霞,右手#f3a694,喜提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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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湯質,《湯質看本質》節目的主理人。

我會花大量時間在一個課題里漫遊,借助跨學科視野和哲學思辨,為你深掘出真正的智識寶藏。

每期必是心血之作,值得你認真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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