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质看本质文稿【4】近现代哲学乱谈(中)
Sep 04, 2025致我们永远怀疑的人生
《近现代哲学乱谈》第二期,若没看过上期,请先补课。
一、上期停在海德格尔,实在太难受了
上期内容是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期,也是后台反馈看不懂跟不上的人最多的一期,所以这期,我会继续保持这种很难跟上的风格,不为别的,我必须把我在准备内容时遇到的艰难困苦传递给你们,开玩笑的……很有意思的是,难归难,但这期是被催更催得最凶的一期,好像大家都有些虐受倾向了,其中有个朋友说,赶紧更新吧,上期停在海德格尔实在太难受了!
我不知道大家是怎么样的,反正我在读哲学史的时候经常有这种感觉,就是,嗯,他说的对啊,这是很终极的解释了!下个人出来,马上打脸,他说的更对啊,他的解释更终极了!然后一直这样循环。
以至于到最后都有点烦了,说,能不能给我个痛快?到底终极答案是什么!恨不得直接跳到最后看最后一个人说了什么。
但我们不会这么干,因为这样很无趣,你跳过去会发现什么也没有,最后一个人说的好像也平平无奇,和银河系漫游指南里的那个42差不多。况且,最后这个人的答案也不是什么终极答案,不管是亚里士多德、奥古斯丁、笛卡尔、康德、尼采这些节点式的哲学家,还是其他任何思想家,都是他们所处的那个时空的最后一人,历史总有后来者。我想说的是,我们一定要享受过程,哲学就是哲学史,思想家们求索的过程本身才是价值。
所以上期我们用了三分之一的时间来讲我们为什么要了解近现代哲学,这里面基本的逻辑是:三四百年前发生在西方的一系列事件合理塑造了以人本主义和理性主义为纲的「现代性」,它首先席卷了西方诸国,成为他们的集体心智,西方诸国又在一年白间席卷了世界诸国,使得「现代性」成了整个人类世界的集体心智,最终塑造了今天的世界。世界是现代性的世界,这是我们所处的世界,无论你接不接受,它都是被给定的存在。我们若想要清醒理智地生活,就必须接受它、理解它、最后才能超越它。
但一切好像并不顺利,对很多人来说,世界似乎像个谜语。问题出在哪呢?问题在于,相对世界本身的复杂,我们用来处理这个世界的世界观显得太单薄了。我们每个的世界观都是受到历史唯物主义的影响的,它使得我们视角受限,无法澄清当下杵在我们面前的这个「后果」。原因很简单,如今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怎么可能唯物的呢,你又不是一块石头,对我们人类来说,想要理解世界,我们就必须意识到,我们生活的世界,它既是物理的、物质性的、也是心理的、精神性的,更是观念真实的,所谓主体间性的。
上期提到,在人类漫长而短暂的文明史上,主流的集体心智有两种:
- 神本 + 信仰
- 宗族本 + 德性
它们之所以成为主流,是因为它们很符合人性,有利于族群繁衍。虽然希腊半岛上短暂存在过一些非主流反人性的奇葩心智,但最终并没有发展起来。
谁能想到,启蒙运动之后,这种奇葩心智突然崛起,并在科学和商业摧枯拉朽的攻势下迅速成为了主流:
- 人本 + 理性
人类世界由此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巨变。
但这里有个问题。
虽然我们说人本主义和理性主义是当今的主流心智,但这似乎和我们某些经验不符。你一定会说,我身边的大部分人,一天到晚传谣信谣造谣,他理性个屁!你怎么能说理性是我们的集体心智呢?
这是其实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观察,三种心智的区分其实不严谨。严谨起见,我们应该把世界区分成两个维度:一个维度是「生活」维度,另外一个维度是「系统」维度。
所谓系统维度,也就是主导今天社会运转的那部分,如教育 - 科研系统、政治系统、司法系统、经济系统等,它们当然是「人本 + 理性」心智主导的;但在我们这些小屁民的生活维度,运行的就不是「人本 + 理性」这个心智模式,而是那些大系统合力设计出来的一种叫「人本 + 欲望」模式。
欲望与生俱来,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这股洪荒之力,但在文明以来的绝大部分时间里,它都是被压制的,因为它会带来动乱,为种群生存带来威胁。所以才会有神的信仰和宗族的德行这些用来抑制和疏导人的欲望的心智出现。不过随着生产力水平的发展和更先进的制度出现,「系统」突然能够适配欲望了,从亚当斯密开始,人类天才般地找到了一种让生理欲望和物质财富能够相互转化的方式,「系统的理性」以科学为手段加速了这种转化,它和「生活的欲望」相互支撑,这种适配在消费主义社会趋于完美。
所以严格的讲,当下人们的集体心智是系统维度和生活维度的综合。
这种综合是暧昧性的、历史性的。譬如说,西方人的心智其实是「系统理性」 + 「人本 + 欲望」「神本 + 信仰」的混合体,这和他们的新教伦理有很大关系,他们认为自己是在为上帝创造财富,觉得死时如果还是巨富是一件很耻辱的事。
我们东方人则是「系统理性」 + 「人本 + 欲望」「宗族本 + 德性」的混合体。尤其是家本位的思想在今天依然根深蒂固,在我们的文化里,衣锦还乡、光耀门楣依然是很多人的执念和原力,但德性的属性已经被大大削弱了,这个新文化运动有很大关系,砸烂孔家店之后,胡适同志为我们引进的是杜威的「实用主义哲学」。所以某种程度上,你不能说中国的现代人没有哲学传统,怎么没有,我们一个个都「实用主义」的簇拥。于是尤瓦尔·赫拉利在他的书里说,中国这个经济体迸发了出了前所未有的活力,但人们不知道他们到底信什么。
这才是我们被给定的世界,现实与观念相互塑造,系统和生活相互影响,最终,物质前所未有地丰富,欲望前所未有地膨胀,自我也前所未有的迷茫。
这些内容虽然不是这期视频的主题,但它比是主题重要得多的背景信息,很多时候,我们之所以看不懂哲学书,觉得很多话题太深,缺少和直观经验的勾连,我猜,原因很有可能是因为那些牛人们都默认的读者都知道这些背景信息了。他们也太看得起咱们了。我们必须基于这个背景才能更好的理那些哲学内容,说白了,我们需要这个纲领和框架来容纳接下来讲的具体内容,不然你想超个纲你都不知道往哪超。
上面这个框架十分重要,你要把它预置到脑子里,因为后面会用到,接下来的内容中,我们将会见到很多「不知道他们对这个世界有啥贡献」的各种人(萨特、梅洛·庞蒂、列维·斯特劳斯、罗兰·巴特、迦达默尔、德里达、福柯以及哈贝马斯)了解到「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幺蛾子」的各种主义(存在主义、结构主义、后结构以及解构主义),和你一起看看,后现代是怎么把现代给逼到绝境的,现代理性又是怎么残血艰难反杀的。
事先声明的是,对于这些知识,我是顶着误解的冲动去理解的,对于在看这个节目的你,我是顶着误导的风险去引导的。所以,我要开车了,你要当心了。
二、存在主义 - 一种难以逃避的自由
萨特
上期我们讲到了海德格尔,他是第一个围绕着存在展开学术研究的不承认自己是存在主义的存在主义者,海德格尔之所以不承认自己是存在主义者,是因为存在主义在20世纪上半叶成为了一种文化现象,对社会的影响远超过了单纯的哲学范畴,这种影响和法国哲学家萨特有密切的关系。
而萨特所主张的那种存在主义和海德格尔的思想并不在一个层面上,其中差异也非常有趣,我会通过他们两之间的比较来展开对萨特的介绍,你会惊奇地发现,仅仅是一个「存在」,不同的哲人能在多大程度上展开自己的思维,能沿着自己展开的思想脉络抵达多远,构建出多么精彩的理论世界。
我们先花点时间稍微回顾一下让人头大的海德格尔。当他讨论存在的时候,他到底在讨论什么?我的结论是,对他来说,存在是一个绝对前设,它是一切存在者得以存在的前提,而且这种前设是可以被人这种特别的存在者所感知,但无法被讨论,至少无法被西方2000年来所传承下来的理性传统所讨论。不过他认为,这种存在是能够被我们用某种区别与理性传统的语言来「描述」的,于是才有了他那些用极晦涩来表达极质朴的哲学思想。
他认为古今哲学表面上讨论了存在,本质上却只讨论了存在者,把存在给丢了。这其实不难理解。因为你无论说任何事,思考任何事,它所指的必然是某个存在者,即便你说的、思考的是「存在」本身,它依然指向某个存在者,无论它是地球、宇宙还是上帝,它都不是「存在」本身,它们都在存在之内,但你又明明白白地知道,「存在」是什么意思,存在就是…………是吧?你咽了口口水,耳边响起了某种声音,眼前有个人在和你说话,他的操劳与操心,透过文字与语言、透过摄像光影,信息技术,被你听见、看见、理解、「领会」,这一切都因存在得以显现。
如果你觉得这些理所当然,你就要警惕了。愚蠢的人类啊,不是因为它们理所当然,而是因为「存在」使得它们显得自然而然。存在要比你眼前这个他人、你脑子里的自我,这些光影波长、声响震动、这些科学技术都更为基础和重要,但人们却只能看见对象,甚至用科学手段来没完没了地拷问对象,对更大的存在置若罔闻,这是一种根本对分裂。海德格尔,作为一个「此在」的存在者,我们要能意识到更大的存在,也要意识到和其他存在者的「共在」。
如果你觉得上面这段不好理解也没关系,接下来用萨特学说进行的对照会让事情变得更好理解一下。下面我们讲讲正宗的(法国)存在主义。这个时候,大家可以换个舒服的姿势,因为萨特的尺度比海德格尔小很多,视野也聚焦很多,因而也好理解的得多,不会让大家有什么挫败感。
讲萨特的基本理念之前,我们先来看看海德格尔的学说有什么问题,问题太多了,最致命的问题就是它想要颠覆传统哲学,并且用先于主客体的存在论超越了主客二元对立的局限,但在本质上它仍然是一种脱离主观经验和客观事实的形而上学,是一种纯理论建构,就是它自己要颠覆的对象,你就是说出一朵花来,也不得不承认它和其他形而上学一样,本身没有任何根基,是无根之木。
如何建构一个学说的根基呢,萨特回归了理性的传统,他十分推崇笛卡尔的方法,希望试图通过某种不言自明的基石假设来推出更多的有效公理。笛卡尔基石是「我思故我在」,我思考了,所以必然有个我,这听起来是很明显的事。王东岳先生在书里说「我思故我在」是人类思想史上唯一有效的纯逻辑证明。
但萨特觉得这个推论还不够基础,他的推论更极致,他认为,我思考了,只能证明思考存在,并不能证明我存在,只有思考反思自身的时候,我才会出现。我们的意识首先是关于某物的意识,这点和我们在第四期「逻辑」中讲的那个苹果的例子有点像,对象永远先于我们自身被意识捕捉,然后我们停下来,把对象放掉之后,反思到了一个「我」。
萨特说,我们混淆了「觉知」和「想象」,光线从苹果身上反射至我们的视锥细胞,我们觉知到了「苹果」这个概念的「所指」,但「自我」不是一种觉知,我们从来没见过自我,自我只是一种想象。你一定会说,镜子里面这个家伙不就是我吗?这个有着长宽高的家伙活生生地存在着,他不正是我吗?注意,他没说这不是你,这个身体的确是你,但这个你和你意识中的你不是一回事,你在你感知到你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存在先于本质。
人的自由先于人的本质并使之可能; 人的本质悬置在人的自由之中
我思故思在,反思故我在,我不反思我不在,由此萨特得出一个推论,人必然是自由的。
“首先是人存在,露面,出场后来才说明自身……。人之初,是空无所有;只是后来,人要变成某种按照自己的意志而造就自身”
意识不是自我,自我是意识想象的结果,而意识的本质是「无」,之所以说它是「无」,是因为意识是用否定来进行想象的,就像第四期我们说,我们是通过我们不是苹果、我不是我父母、我不是别人家的孩子、我不是任何他者来构建自身的,我们不断制造分别来使我们和万物拉开距离,但吊诡的是,这种分别却「无」中生有地塑造了一个「我」。我们必须意识到「我」之下的「无」,这种「无」给了我们无法逃避的根本自由。
于是他说人是一种「自为」的存在,自己塑造自己成为,以区别于锅碗瓢盆飞禽走兽这些「自在」的存在,「自为之人」永远在成为的过程中,其他的「自在之物」却已然「是」某种存在了。
但你千万不要以为自为比自在高级,我们虽然是「自为」但我们追求「自在」,就是当下我就已经「是自己」了都状态,猫就是猫,狗就是狗,一个酒壶就是一个酒壶,一点焦虑都没有。自为才是焦虑,因为自为决定了你永远「不是」,萨特说,人的本质就是「不是他所是,是他所不是」,这就很崩溃了。
一般意义上我们认为的自由是我们想象的那种美好的「自由自在」,没那么好的事,这个家伙,自由不自在,这个家伙,自在不自由。自由是一种被强加于我们的,我们不得不面对的「局限性」,所以人是被判定为自由的,不管你接不接受。但倘若你被判自由却假装自己不自由,这就是「自欺」。可想而知,你见到的大部分人都是自欺之人,他们假装自己没得选,假装自己很无辜。
这个时候你会说,你说得倒轻巧,我又不是富二代,想要改变命运必须做一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读被人规定要读的书,写被人规定要写的作业,做别人规定我们要做的事,我们父母那一辈就更不用说了,完全是被大环境驱赶着往前的。
萨特说,人的存在的确有着偶然性和境遇性,它们都是「自为」的「事实性」,但自为还有一个属性是「可能性」——我们总是可以把事实性变为可能性,这是人独有的能力和价值。关于这种可能性,有一个经典的例子,二战时他的一个学生面临一个两难,一边他希望上战场为自己的哥哥报仇,另一边他又担心没人照顾他年迈的母亲。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你可能毫不犹豫选择陪母亲,而不是去为了虚妄的仇恨去送死,然后嘲笑那些在一线前仆后继的战士,有什么比活着和至亲更重要吗?当然,你也同样有充足的理由选择另一方。
生活中这类两难无处不在。但我们不能一概而论,很多两难,一开始难在我们的无知。比如,我们应该从事什么职业,它需要你尽可能找到「擅长」&「热爱」&「利益」三者的交集,如果你缺乏历练、缺乏相关知识、缺乏自我反思,你是无论如何都难以选择的,但如果我们排除这种无知带来的无能,追索到最后,我们会发现最终的选择之难,难在我们没有一个一以贯之的价值观。那个学生,需要在普遍正义和个人情感之间做价值选择;我们应该从事什么样的职业,最终取决于你认为什么是有价值的生活。是跟随主流理性价值,成为一个受人羡慕的精英;还是追随尼采的脚步,认为生活不存在理性价值,只有审美意义上的价值,成为一个特立独行的艺术家?选择永远存在,理由永远充分,自欺之人永远觉得彷徨。
萨特回答说:「你是自由的,所以你选择吧——这就是说,去发明吧。没有任何普遍的道德准则能指点你应当怎样去做:世界上没有任何的天降标志」。
所以,你不要抱怨自己没有一个坚如磐石的、一以贯之的价值观,因为我们必然无法拥有一个那样的价值观,因为自我是「无」啊。它处于永恒的可能性之中,对此我们无可奈何,只能接受。我们的纠结之处在于,一方面,我们认为有选择权意味着自由;另一方面,我们面临选择时又往往被焦虑淹没,把自己置入了一种不得不选的受害者处境。这就是自欺。真正的难,不是难在选项本身,而是难在我们无法接受自己彻底的自由,所以我们自欺,假装自己不自由。有意思的是,我们一旦接受、承认了这种令人无奈的、被给定了、不接受不行的自由,反而就彻底自由了。
萨特关于自由的核心理念是「自由承担责任的绝对性」,意思是,你要意识到,你是自由的,你被判定为自由,你不得不自由,你必须自由,所以,一切都是你的选择,你也必须去选择,你一旦选择,你就必须为你的选择负责,你永远有选择,也永远在选择,即便你不选择,那也是一种选择。你不能假装你是被其他的任何一切塑造的,选择永远是你自己的事,没人能逼你选择,你休想甩锅给父母、给学校、给社会、给生活。
讲到这里你可能会发现,萨特和海德格尔一样,都强调了在becoming中being的意义,你会觉得英雄所见略同了,但其实非常不同,最大的分歧体现在他们对「他人」的处理上。
海德格尔的理论中,「共在」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我们在世界中筹划得以感知存在,这个过程中,自我的筹划与他人各自的筹划是关联的,它们共同构成了这一过程。你可以简单地理解为海德格尔强调的是一种类似于大我意识的东西。萨特在这点上完全站在了海德格尔的对立面,你一定听过那句著名的「他人即地狱」,在他看来,他人是冲突的来源。
从轴心时代的开始,一直到传统的启蒙人本主义的理念中,「他人」的概念都是通过「我」这个概念推己及人给推出来的,人人生而平等,我并不比你金贵,我也是他人,这是人本主义和民主制度的伦理基础。在萨特这里正相反,他人不是自我的外推,他人是自我的对立面,自我的概念反而是被他人推出来的,我绝不是他人——所以他说人和人的关系,是一种相互争夺的关系,争夺什么呢?争夺主体性。我是通过注视你,将你对象化来获得我的主体地位,反过来你也在注视我,通过将我对象化来获得主体地位的,萨特叫它「目光的威胁」。所以他人即是自我存在的中介,也是自我永恒的威胁,贬低他者得以彰显自我,他者被彰显则意味着我被贬低,斗争无处不在。
上面这个说法我不用做任何类比说明,所有人都深有体会。为什么对大部分人来说,批评是种本能,表扬则是一种需要修炼的情商?为什么无论我们身处何处,总是下意识地建立鄙视链?萨特基于他的「虚无与否定」但理论体系推出这种伦理观其实非常符合逻辑,虽然听起来有点悲观,但它确实符合我们很多人的真实经验。
推己及人和以己度人,活着说,似乎是一线之隔,我们应该怎么理解呢?到底谁说的对?
这当然不是非此即彼的黑白问题,世界是灰度的,我们要分层处理。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萨特讲的「他人」,其实是ego眼中的「他人」,是一种建立在小我意识上的他人观,是分别心使然。这种认知结构是进化的产物,它为我们的祖先带来了生存繁衍的优势,因为如果没有分别心和概念化,没有嫉妒心和好胜心,我们的祖先可能很难走到今天。同时你要知道,它不是我们意识行为的唯一机制,我们人类作为社会性动物,我们的心智中也有很多利他的天性,所以萨特的他人观不是不可超越的,超越它也是一件非常具有挑战性和深远价值的事。这个话题我们后面有机会再聊(见:关于说话的一切第二集)这里就不展开。
后世普遍认为海德格尔的学说比萨特的学说更有深度,很大程度来自他们对自我与世界、与他人的处理方式的区别,看起来海德格尔的尺度更大和维度更高,举一个极其不合适的类比,海德格尔和萨特的区别有点像大乘佛教和小乘佛教的区别,海德格尔关照的是世界、万物、众生,而萨特更聚焦的是「个人生存」。
当然这么说其实不太公平,萨特早期的确是一个彻底的个人主义者,但后来发生了转变,因为他参加了二战,然后被抓当了十个月的战俘,战争结束后,他变成了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开始转变思路思考起了更加普遍的社会问题。当时纳粹占领下法国右派傀儡政府的各种卖国行为和法国共产党坚持抵抗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所以大多数知识分子都是左倾的,萨特非常推崇马克思主义,说马克思主义是这个时代「活的哲学」,但它慢慢地变成了一种僵化的「绝对知识」,和黑格尔的哲学一样,在这种知识中,生命是没有地位的,于是萨特想要用他的存在主义来填补马克思主义的「人的空场」。
在马克思主义的语境下,历史是一列在某种规律驱动下持续向前的火车,存在主义相当于为这列火车加入刹车的功能,我们既需要一般性的规律和结构来把握历史走向,又要能停下来追溯个人生存问题,这就是萨特的「前进与回溯」的方法,但这个刹车最终并不成功,因为萨特关于他人的哲学理念并不能弥补马克思主义带来的人的空场。人与人的互动从个别到普遍的过程,本质上只是从个人的「目光的威胁」升级到了群体的「争夺生存资源的威胁」,萨特学说的核心:「个人的自由」在这个体系无法成为调和矛盾的元素。一个人人都将对方的存在视为威胁的世界,如何变得更好,这个问题萨特一直没有解决。
不过有趣的是,虽然他的理论存在着消极性和一些无法调和的矛盾,但萨特本人一直是一个活跃的公共知识分子,积极参与各种社会运动,为「他者」的利益而奋斗,可以说是用实际行动批判了他自己的学说,活成了一个传奇。萨特被称为20世纪最后的良心,他去世时,整个巴黎有五万人上街为他送行。
总结一下,在萨特这里,主体理性那个的「主体」在萨特这里貌似被抽走了根基,但马上又以一种更加悲观且坚固的状态「存在」着了,在这个拧巴的过程中,我们找到了彻底的个人自由,但这是以拒绝他者为代价的。这个问题,似乎在他的好友、同时也是法国存在主义的另一个代表人物梅洛·庞蒂那里得到了解决。
梅洛庞蒂
梅洛·庞蒂认为萨特依然没有走出主客体二元对立的困境,他希望在主客体二元性中找到一个中介,来彻底消除他们之间的对立问题,梅洛庞蒂的学说有点接近海德格尔的思路,海德格尔是通过把「存在」拎出来替代「主体」一直以来的基础地位来消解二元对立的,但存在是个不可说的家伙,所以很令人费解。梅洛·庞蒂找到的这个中介没那么玄乎,非常好理解,你一听就明白,这个存在于主客体之间的中介叫「结构」。
在他看来,没什么存粹内在的东西,也没什么纯粹外在的东西,任何区分都是相对的,而且它们都是相交的,它们先天地、自然地相交的场所,就是结构,整个世界是显现在结构中的。
举个例子,前面提到的两种思路,一种认为我的存在是被你推己及人推出来的,第二种认为我的存在是被你投射出的对立面,被你用来确认自身。梅洛·庞蒂会认为这两种思路都未达究竟,归根结底,它们一种都是一种主观视角偏见,还是愚蠢的二元对立。
要知道有一种东西先于你我存在,同时又决定了你我的存在方式,比如你看到的这个视频网站。比如塑造这个网站的商业模式,比如容纳这个商业模式的经济环境,以及适配这个经济环境的政治格局,乃至塑造这些政经格局的文明形态,乃至塑造这个文明形态的自然条件,乃至塑造这个自然条件的万物法则,这些东西,就是原始世界、就是结构、就是存在本身。结构不是被我们塑造出来的某种产物,而是我们得以存在的条件。
「没有内在的人,人在世界上存在,人只有在世界上才能认识自己。」「存在首先是共存」
这和海德格尔的「共在」和「在世存在」很像,意思都是:我们从一开始就与世界有一种互动和对话的关系,这是一种前置的规定性。所有只从「我」出发的理论,都天然忽视了这种规定性,忽视了这种规定性,就是忽略了我们存在的前提和背景,就会出现一个畸形扭曲的「我」,进而会出现各种二元对立。
梅洛·庞蒂认为,真正的主体不是「我」,而是「身体」,我嘴巴蹦出「身体」两个字的时候,你千万不要把你脑子想里的那个「身体」代入进来,你一直以来所认知的身体,都是被二元论分裂出来的身体,笛卡尔告诉你这么分你就这么分了,生物老师告诉你这么分你就这么分了?这里的身体是精神与肉体的统一,不存在什么二元分别。这个「身体」先于我们和世界互动,身体在与世界交互的过程中形成了各种结构规定了我们的存在方式,包括形成了我们所谓的自我意识。在梅洛·庞蒂这里,身体被「去人类化」了,它既是世界事物的一部分,又是能感知世界的事物。世界是一种「身体间性」,身体是一种「世界的肉」。
然而在身体主体与世界交互的过程中,语言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语言既是一种根本性的结构,也是结构的载体,语言先于主体存在,又规定了主体,将语言和结构放在比主体更优先的地位,是一种典型的结构主义思考。
语言是存在最有价值的见证;这种语言只能从内部,通过它的操作被认识,它由沉默的声音唤起,继续着表达的努力,那就是一切存在者的存在
有没有发现,梅洛庞蒂的脑洞比萨特大很多。梅洛庞蒂在我的安排里是从存在主义向结构主义过渡的最佳人选,因为他的学说同属于两者,萨特的存在主义过度关注了一个主体自我,忽略结构和语言,被后来的学者认为是一个非常大的理论缺陷,结构主义的代表人物列维·斯特劳斯批判萨特的思想说:“谁要谈论人,谁就要谈到语言,而谈到语言,就要谈到社会”,事实上,存在主义在20世纪下半叶便逐渐式微,接下来就是结构主义的天下了。
三、结构主义-你的本质不在你身上
所谓结构主义,最重要的主张便是「重要的不是具体现象,而是事物背后共有的各种结构」,从另一个角度你可以这样认为:「对象」是不重要的,「主体」、「客体」也不是关键,「对象」与「对象」之间的关系才是最重要。这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差别,它意味着,本质不在主体和对象身上,而在于它们之间的关系中,关系塑造了对象。
事物背后的结构是一种深在的联系,它们甚至是跨越式的,斯特劳斯举了个例子来说明这种联系,为什么交通信号等是红黄绿呢?因为红黄绿的自然结构对应着停止 - 准备 - 通行这样的文本结构,我们能把握这种一致性。是内在结构决定了外在现象。
从这个意义上,结构主义对现实有强大的解释力。
你会发现结构并不是什么新东西,它风行已久,进化论就是结构主义,它揭示了环境选择 - 物种演化的内在结构;马克思主义也是一种“结构主义”,它是描述了人的生存需要、社会意识形态和生产力要素之间的结构;精神分析也是,它揭示无意识和意识之间的结构,以还原论为主的科学理论都是一种结构主义。
结构即可以是一个系统的理论体系,也可以是一种叙事。所有用因果串联起来的,我们方便理解的宏大叙事,都是某种结构主义。但我们要警惕的是,由于结构主义和人类的理性思维是天然合拍的,于是我们天然容易将外部世界结构化,并心安理得的认为我们将其把握了。
当随便一个视频网站上小up主都能宣称他用一个结构把十几万年的人类史给概括了的时候,你就必须怀疑了,结构这玩意儿是真的有效呢,还是我们的愚蠢使之显得有效……
所以,区别前面那些应用结构的人,后来的结构主义者更关注对结构本身研究,结构既是研究手段也是被研究的对象。而前面提到的语言就是被重点关照的对象。
结构主义很大程度上发端于索绪尔的语言符号学,索绪尔就是那个将概念符号分为能指和所指,将语言分为语言和言语的那个语言学家。
这里重点强调一下语言和言语的区分,言语就是我和你说的这些具体内容,语言则是言语的整体性的活动准则,所以索绪尔说语言总是社会的,言语才是个人的。但言语绝不可能是个人的事,因为言语一旦出现,便已经在语言所塑造的交流的结构中,它充满了「主体间性」的特点。所以结构主义者研究的对象往往是各种由符号、概念、语言所构成的文本,通过对文本分析,来揭示现象背后的规律与结构,试图回答当下遇到的现实性问题。
关于这点,著名的结构主义哲学家罗兰·巴特有一个非常有趣的二阶符号的概念。说的是,我们在面对任何图片、视频、音频、文字这类的文本素材的时候,首先会发觉它的一阶表面意义,比如just do it这个文本,它的表面意思是「干就完了!」,但对我们影响更大的是它的二阶意义,它是一种「自我突破」的暗示和认同,通过这种认同,我们将那个懒惰的自我丢在了对立面,变成了一种更好的人。用我们熟悉的话说,二阶意义塑造了一种观念共识的结构,某种程度上,我常常挂在嘴边「祝你成为超人」也是和just do it类似的操作,所以你们要警惕啊。
巴特认为,神话之所以是神话,是因为神话是在文本中是以二阶符号来显现的,二阶符号通过对「所指」的扭曲来制造出了神话这种共识性结构,进而制造出了一种确定性和约束性。
巴特自己举了一个例子,说法国人酷爱喝红酒,和资本主义所扭曲出来的二阶意义密不可分。巴特说,一个红酒的图片是一个能指,正常情况下它的所指是:一种酿造的酒精饮料,但这个所指被资本主义扭曲,生生导向了一种「富足、健康、有品位」的体验。资本主义继续如法炮制,最终塑造了消费主义,终于创造力一种能提供确定性和约束力的新神话。
总结来看,结构先于存在而存在,主体间的关系先于主体存在,主体用语言把握结构,语言本身亦是结构,语言符号以文本的形式存在,所以,结构主义者的文本分析的研究方法似乎非常有效,人们欢欣鼓舞。
但是,这个糟心的世界永远有但是……
四、后现代拎起脚跟
我们来看看,文本分析的有效性也是有前提的,这个前提是,我们假设符号与符号所指的对象之间的关系是相对牢靠的,古人所指的苹果,和我们所指的苹果是同一范畴,这个假设似乎是自明的,2000年前的苹果当然也是苹果,没毛病。
但文明史不是水果史。
文明越是发展,「主体间性」就越显著,模因就越无孔不入,符号和范畴、能指和所指就越庞杂,它们之间的关系就越混乱,随便举几个例子,柏拉图口中的「理念」,和教科书中的「理念」,和你脑子里的「理念」,不用想,完全不是一个东西;1000年前的「国家」和500年前的「国家」、今天的「国家」和500年后的国家,所指也完全不同;不说这么大尺度的,就说「钱」,就你个人而言十年前的理解和今天的理解也不同,不同的阶层对「钱」的理解也相去甚远。
这个时候有个人拎起你的后脚跟说:愚蠢的人类啊,不要被符号的能指和所指给骗了,所有的符号和概念都有「延异」的属性,意思是能指符号充满了延迟和差异。也就是说,所有的概念符号,都在随着时间不断地变化,在文明发生的过程中,在与其他符号互动的过程中,差异永远会出现,我们永远无法静态地把握它,所以你所研究的文本,从根本上不具有任何确定性。
你一想,觉得不对啊,从他手里挣脱之后说:鬼扯吧你,总有些经典的定义是普适性的吧,比如我们说理念是某种看法、思想、观念;钱是一种交换媒介;国家是一个政治实体。我这么一说,在座各位都会认同对吧?
还没等你点头,马上又有一个人把我们的脚后跟拧起来,跟我们说:傻小子啊,用你愚蠢的大脑再思考一下吧,到底是因为它天然地正确,所以导致了大家认同,还是因为某种力量导致了大家认同,进而导致了你认为的正确呢?
说完啪叽把你扔地上,你懵逼了。
第一个拎起我们脚跟的人,叫德里达,是解构主义的领袖。第二个拎起我们脚跟的人,叫福柯,是萨特之后法国思想界的代表人物。他们两个,就是后现代主义双子星。他们都在不同程度上是尼采的传人,战后尼采被他的祖国所排斥的时候,法国后现代哲学家却奇迹般地让尼采重新回到了舞台中央。
这个时代焚毁了过去崇奉的偶像,将辩证法贬斥为最高层级都幻象,为了寻求解脱,转而倚赖尼采
法国学者吕克·费希和阿兰·雷诺写过一本书叫《我们为什么不是尼采信徒》,很好地还原了当时思想界的文化氛围。
我们这个世代的学生从20世纪60年代踏上求学之路,对我们而言,启蒙运动的观念只是个蹩脚的笑话、乏善可陈的骗人把戏。至少我们收到的教诲是这样的。当时的思想界大师福柯、德勒兹、德里达、阿尔杜塞与拉康。人道主义者梅洛·庞蒂早已过时,萨特也几乎无人问津。从巴黎第五区云母街的高等师范学院到法兰西学院,触目所及都是怀疑的哲学家:马克思、弗洛伊德、海德格尔,但最最重要的,还是尼采。
下期,我们正是进入消解万物后现代世界,看看在后现代的尖锐逼问下,现代理性的如何垂死挣扎,又何以能劫后重生。
上期说这期讲后现代,这期说下期讲后现代,固然有些文本是不能信的。不过,具体说什么东西重要吗?关系比对象重要,关系先于内容存在不是吗?我在张嘴你在看,我说完了你点赞,已然圆满了不是吗?
作者已“死”,只剩下这些文本如幽灵永存世间,我们下期见。
我是湯質,《湯質看本質》節目的主理人。
我會花大量時間在一個課題里漫遊,借助跨學科視野和哲學思辨,為你深掘出真正的智識寶藏。
每期必是心血之作,值得你認真對待。
加入郵件清單,在《看本質》有更新時通知你
不定期發布文章以及分享學習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