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质看本质文稿【20】资本与少年(2):资本主义变态史
Sep 04, 2025
二律背反与世界的便秘
标题让人摸不着头脑。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提出的那个著名的“二律背反”,揭示了资本主义的根本矛盾,而世界的便秘,指的就是经济危机。经济危机既是二律背反导致的,也是对二律背反的克服。
最近一百年,发生过很多次经济危机,但公认的全球性经济危机有三次,分别是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70年代的大滞胀和08年金融风暴危机,三次金融危机正好成了资本主义改造自身运行逻辑的三个关键节点,要高屋建瓴地把握经济发展史,我找不到比它们更好的线索了。
我们先看二律背反,理解它的最好方式,是从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切入:社会分工中的高薪到底从哪来?
马克思会告诉你:一个人的高薪,总是来自另一个人低酬。
我们先搭建一个简化版的市场模型,假设有四家企业,分别是富士康,腾讯,苹果和路易威登。
富士康的员工生产苹果手机,腾讯的员工购买苹果手机,苹果的员工买LV的包包,如此整个经济才能运转起来。
倘若富士康生产的苹果手机只能卖给富士康的员工,富士康马上会面临倒闭。因为它要么把苹果手机的价格压得足够低,但这会导致利润减少,要提高利润,它必须压低员工收入;要么把员工工资加到足够高,这同样会导致利润减少,要提高利润,它必须提高产品售价。
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产业资本无可逃避的二律背反:作为劳动力购买者的企业主希望尽可能地买到廉价的劳动力,给最少的钱,做最长的工,只要够他活就好,可一旦如此,作为企业产品购买者的工人,不仅会没钱消费,而且没时间享受。
「资本家要坚持他作为买者的权利,尽量延长工作日,如果可能,就把一个工作日变成两个。另一方面,这个已经卖出的商品的独特性质给它的买者规定了一个消费的界限,并且工人也要坚持他作为卖者的权利,他要求把工作日限制在一定正常量内。于是这里出现了一个二律背反,权利同权利相对抗,而这两种权利都同样是商品交换规律所承认的。
在平等的权利之间,力量就起了决定性作用。……这是全体资本家和全体工人阶级之间的斗争。」《资本论》第一卷 p272
据此,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有一个精神分裂式的“最高理想”:尽可能减少靠工资生活的人数,尽可能增加靠纯产品生活的人数。《马克思恩格斯文集8》,p534
很容易理解这种“理想”。如果你是富士康的老板,你也会倾向调整自己的资本构成,增加不变资本,减少人力资本,多用机器,少雇人。从「人生产商品」,过渡到用「商品生产商品」。短期看,这的确会获得更高的利润,但马克思告诉你,长期看,这会导致经济危机,因为其他人也有这样的“最高理想”。
在我们的简化模型中,富士康十几万工人失去工作,导致王者荣耀皮肤销量锐减,小马哥索性也裁员,把运营自动化,结果苹果手机也没人买了,苹果发不出工资,LV也濒临倒闭。
这里,我们能反推出前面那个富有争议的论断:你的高薪来自他人的低酬。腾讯、苹果、LV之所以能赚取超额利润,根本上,是因为富士康用很低的工资养活了大量需要消费,也有一定闲暇时间享受消费的工人。
这些工人虽然收入不高,但数量巨大,贡献了大量的流通——比如买王者荣耀皮肤,腾讯因为其生产技术优势,单件产品生产成本近乎为零,这使得它能把巨额收入分配给少量员工,使他们拿到足以买得起苹果手机和LV包包的高薪,如此传导,才会出现有钱又有闲的富裕阶层。
这是经济学中著名埃奇沃斯盒状图(Edgeworth box),它揭示了两个重要事实:1)只要均衡点落在穷人与富人无差异福利曲线的切线上,财富分配就是高效的,社会总财富就能实现最大化。换句话说,不需要让穷人更富,只要让富人更富,就能实现帕累托改进,整个社会就会更富,而“共同富裕”这种东西,必须靠极强力的制度性力量介入才能实现。2)永远不能让穷人陷入绝对赤贫,否则左下角会回到一种既无闲暇也无消费的“零状态”,社会财富将无法产生。
请注意,这里谈的是分配,而不是创造,资本主义的拥护者会引导我们关注所谓创新的价值、技术进步与企业家贡献,并声称是这些因素导致蛋糕越做越大,最终惠及了每一个人。马克思不否认这一点,但他犀利地指出,剥削与不公始终存在,而且是蛋糕之所以出现,之所以能越做越大的根本前提。
当你拿着百万年薪,握着苹果手机感叹“科技改变生活”时,在马尔代夫的海边做回“真我”时,自由主义会教导你说出:“人人自由平等,努力就能改变命运”这种屁话,马克思会跳出来给你一巴掌:你为什么能在这装逼,你心里没数吗?科技改变命运,是因为有太多人用生命喂养了科技,你能在一堆廉价的商品和服务中发现“真我”,是因为有太多人被机器和流程表异化失去了“真我”。
盒状图完全可以理解为马克思剥削理论的图解版,这两个事实也反映了资本主义运行的基本逻辑,说万恶的资本主义让「穷人更穷,富人更富」,是对资本主义的愚蠢污蔑,会被驳得体无完肤。下面这个指控才符合事实:资本主义之所能创造今天这般的繁荣与对立,合作与冲突,它真正践行的是「为了让富人持续更富,不能让穷人太穷」,因为只有这样,它才能与“二律背反”共舞。
可想而知,上世纪20-30年代,当所有人付诸行动去实现“最高理想”时,总消费需求就会被抑制,利润率会持续走低,最终产能过剩,企业破产,工人失业,需求进一步被抑制,最终导致整个社会丧失流动性,陷入经济危机。
大萧条、过剩的人与创造性破坏
1929年的大萧条被认为是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之一,对这场危机原因的分析汗牛充栋,有对金融债务因素的分析,也有对供需失衡的分析,回到产业资本发展必然逻辑中,这次危机恰恰是“所有人都怀着最高理想,并且付诸行动”的结果。
当时的美国总统胡佛,一度被认为是这场经济灾难的罪魁祸首,而今天,大多数人都会同意这位背锅侠自己在事后的反思,他说:“当我们充分理解了20年代经济史的时候,我们将发现,终结了另一个繁荣时期的这场崩溃,其主要原因是:工业没能把它的进步(通过省力设备)传递给消费者。”狄克逊·韦克特《大萧条时代》
大萧条完美印证了马克思的预言,一战之后的十多年,在最高理想的驱使下,企业主开始加大力度投资不变资本,用机器替代人,劳动生产率提高近三分之一,个别行业,比如汽车行业的产能甚至提高了十倍。
结果是,1920—1929年,工业总产值增加了50%,工人工资仅上涨了微不足道的2%,工人数量没有增加。因为产能升级的需要,建筑业、钢铁、机床等重型制造业雇佣了大量工人,同时也因为大量生产设备的升级,导致了大量工人的失业(所谓技术性失业),一加一减,使得劳动力结构变得畸形——重型工业的产能需求有长周期性,一旦企业的产能升级完成,需求锐减,工人马上面临失业,一旦失业,他们就会绝望地发现,原来存在的很多岗位已经被自己生产的设备消灭掉了。
上期我们在讨论剥削与剩余价值的时候,提到一个关键知识点:利润是一种剩余。同一个对象,在两个价值体系之间运动,导致该对象的虚假同一性穿帮,显现出差异,剩余(利润)就是伴随着这个差异生成运动而排泄出来的东西。
产业资本中,一个企业主之所以有钱赚,是因为企业家中介出了作为同一人的生产者和消费者,只有在生产商品的劳动者,「不是」消费该商品的消费者时,剩余价值才会产生,企业家才有利可图。我们会发现,一旦公司破产,工人失业,透过资本家中介而来的劳动者与消费者、劳动力与消费力的镜像二元结构,便被迫回归同一,就像商业资本中,当中国生产的茶原来就是中国茶的时候,利润就消失了,当资本家猛地意识到消费者原来就是劳动者的时候,差异与剩余便消失了,整个世界开始“便秘”。
后来的故事你我都知道了,大萧条彻底改变了资本主义的运作逻辑,资本主义并没有憋死于1929,它居然克服了那个“二律背反”。是马克思错了吗?
大萧条之前与大萧条之后的资本主义,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存在。大萧条之前,主张“大市场小政府”,信任看不见的手,减少政府对市场干预的古典经济理论是主流话语,大萧条之后,事实意义上的国家资本主义成为主流,罗斯福怼出了一剂强劲的开塞露,政府开始积极调控,一边充当基建狂魔,凭空创造新岗位,一边对市场进行干预和约束,保障劳工福利,防止恶性竞争。
企业主也意识到,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一边改善劳工福利,使自己的工人买得起自己的产品,践行所谓“福特主义”;一边想尽办法进行创新,或者用我们的话说,强行制造新的「差异」。最终结果是,趋于僵死的同一性被打破,资本主义为工人创造了一个崭新的镜像——中产阶级。
「中产阶级」实在是个非常巧妙的配置。按照福柯的说法,战后资本主义生产技术的真正要义是「人生产人」,「商品生产商品」带来商品过剩必须用过剩的“人”来匹配。生产商品,需要的是体力,生产“人”,则需要的是知识,由此诞生的知识工作者——那些设计、研发、市场、广告营销从业者,开始逐渐替代那些为了使商品生产商品得以进行而不得不使用的体力劳动者,成为新的消费力量,他们在自己设计出来的中产镜像中确认了自身,生产出了自己的欲望。
套用上期的逻辑,“中产”无疑是黑话,一个能调动所有人欲望的黑话。「穷人」与「中产」的真正差异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此时驱使着人们的是这样一种信念:「我还不是中产,中产不止于此,它还应该是……」这个省略号里藏着无穷无尽的利润。看看我们眼前的世界,工人欲望着白领,白领欲望着尚未到来的自己,这个欲望链路被大量商品串联起来,至今诱惑着我们。
无论如何,新的流通循环出现了。
「生产的不是自然所设计好的人,也不是人的本质所决定的人;我们必须生产出尚不存在的、我们尚不知道什么样子的人……我不同意将这种人生产人的现象理解为价值的生产、财富的生产或有某种经济使用价值的物品的生产;恰恰相反,这种生产是对我们存在的破坏,是某种完全他者性的创造,一种彻底的创新。」Michael Foucault “Entertien” 1994,转引自《大同世界》p104
注意福柯的用词,在剩余价值无以为继的危机时刻,精明的商人通过对自然人的“破坏”完成了一次绝妙的“创新”,这种强行创造新「差异」来续命的逻辑,就是经济学家熊皮特所谓的「创造性破坏」。为了剩余而凭空制造差异,为了利润而进行创造性破坏,这是资本主义发展的基本动力:
「资本主义本质上是一种经济变动的形式或方法……它不断地从内部使整个经济结构革命化,不断地破坏旧结构,不断地创造新结构,这个创造性破坏的过程,就是资本主义的本质性事实。它是资本主义存在的事实和每一家资本主义公司赖以生存的事实。」熊彼特《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p147
有必要花时间审视一下熊彼特所谓的“资本主义的本质性事实”。今天的商学院调换了「创造性破坏」的词语的主次,把它唤做「破坏性创新」,原本极具批判力道的理论概念沦为了有待兜售的创富方法。
我们必须着重强调「破坏」这个概念的主导地位,以及其中蕴含的「基于否定关系的价值生成逻辑」。
说人话,什么叫基于否定关系的价值生成逻辑?
商业社会如何衡量一个创新的价值?也许可以这样说:一个创新的根本价值,总是取决于这个新事物/新方法让多少旧事物/旧方法失去了价值。汽车的价值取决于它让马车显得毫无价值,iPhone的价值在于它让诺基亚显得毫无价值。
某物根本价值取决于它能让多少它物显得没价值,这是商业社会最基本的价值生成方式。
这种普遍的状况,各位职场人应该很有感触,我们如今追求的“优秀”,早已成为了一种破坏性优秀,人们装模作样地认为优秀有无数种定义和标准,但它颠扑不破的内涵总是:优秀,是一种让别人显得平庸的能力。
还有比这更毒的鸡汤吗?这就是创造性破坏的逻辑。
「内卷」很火,人们把创新当成内卷的出路,其实恰恰是持续不断的创新导致了内卷。在我们的解释框架下,内卷的原理非常简单:他人的差异(创新)让我们不可避免沦为同一(平庸)。
“沦为同一”的意思是,他人与我们的差异之大,使得我们在交往规范中被贬为了「不是某人」状态,就像一个果粉声称世界上只有两款手机——iPhone和“其他”,我们必须不断地制造与他人的差异来规避这种同一性。因为我们很清楚,没有差异,不能对他者形成某种否定性,就没有“价值”。
所谓的活成独一无二的样子,就是把自己变成某种黑话般的存在,如此才能获得某种“不可描述”的超额剩余。有句职场毒鸡汤是这样说的:你获得的价值不与你付出的劳动成正比,而与你的不可替代性成正比。真正意义上的不可替代必须来自于不可描述。决定你基本薪资的,是某种肯定性的陈述:「他能解决xxxx问题」。但你的超额高薪,一定是某种包含了不可描性的否定性陈述:「说不清楚他为什么这么重要,但有些事儿没他还真不行」。
说清楚了「基于否定关系的价值生成逻辑」,再让我们回到熊彼特。
熊彼特曾悲观地预言,资本主义这么破坏下去,有朝一日必然无以为继,卷无可卷,所以他赞同马克思的观点,认为社会主义将取代资本主义,不过,不是毁于无产阶级的革命,而是毁于资产阶级的成功。
「资本主义企业由于它本身的成就使它的进步自动化,它倾向于使自己变得多余,它会被自己的成就压得粉碎。」熊彼特《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p214
但后来的历史似乎证明,熊彼特也想多了。
资本主义不仅没有灭亡,反而越活越滋润,二战后,整个西方世界开始拥抱凯恩斯主义+福特主义+消费主义构建起来的完美闭环,迎来了新一轮增长。
直到20世纪70年代,便秘的宿命再次降临。
大滞胀:50年前的内卷
从1945年布雷顿森林体系建立,到1969年经济危机之前,是公认的资本主义黄金岁月。那段时间,经济持续高速增长,失业率和物价趋向稳定,赤贫人口大量减少,工人收入提高,中产阶级发展壮大,阶级矛盾趋于缓和。自我改造之后的资本主义似乎克服了自身矛盾,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直到70年代,脱过胎换过骨的资本主义出生了一场罕见的怪病——滞胀。
「滞胀」这个词简完全贴合了金钱是排泄物的隐喻。胀,是屎太多,滞,是拉不出。经济学告诉我们,滞胀是一种高通胀、高失业、低增长的经济状况,它的发生和创造性破坏的发展模式有直接关系。
解释大滞胀与创造性破坏的关系之前,我们不得不花点时间梳理一下通胀、通缩、就业以及经济增长之间的关系。
30年代大萧条,被经济学家概括为“通货紧缩型危机”,通货就是流通的货币,通货紧缩,就是商品多于货币,生产力大于购买力,交换活动无法充分进行,导致“流动性”匮乏。
为应对这种情况,央行会印出更多的货币,或是降低货币的价格——利率,让人更容易获得货币,最终目的,是创造一种货币多于商品,购买力强于生产力,需求大于供给的局面。
多出来的货币,在居民手中是有待转换为商品的中介物,在商人手上是寻求增值回归的资本,诉求两相匹配,商人投入生产,创造就业,消费复苏,流动性出现,经济复归增长。
不过,由于前面讲到最高理想与二律背反的存在,企业利润率会不可避免地持续走低,使经济再度陷入因为利润减少-工资减少-消费减少-利润减少-破产-消费减少-利润减少的通缩循环,因此,各国政府都会制定一个良性的通胀目标,来对冲不可避免的通缩趋势。对一个经济体来说,流动性宁可过剩也不能匮乏,通货宁可膨胀也不能紧缩。
但滞胀十分奇怪,钱虽然越来越多,但市场并没有如预期那样,驱使商人投入资本,让生产力去追赶购买力。购买力持续大于生产力,货币越来越水,物价越来越贵,商人却依然无利可图,工人依然无业可就。
为什么会这样呢?如熊彼特所说,因为资本主义的太成功了。
其中的逻辑是这样的:
- 前面讲到的萧条期,往往是旧技术得到充分应用,而新技术正在萌芽的时期,旧技术——比如上世纪20年代重工业发展创造了大量过剩的商品,也消灭了大量的工作岗位,此时的经济表现为低增长,低通胀,是差异消失的时期。
- 随后政府开始刺激经济,进入上升期(也叫复苏期),也就是这里讲的供给开始追赶需求的时期,上升期也是新技术应用范围扩大的时期,比如信息技术、石油能源,汽车工业的发展,新商品和新需求层出不穷,此时经济表现为高增长、低通胀,是新差异出现并扩大的时期;
- 随后进入成熟期(也叫过热期),随着新技术全面普及,世界逐渐内卷化,经济基本面转向高增长与高通胀,随着差异被逐渐拉平,增长开始放缓,最后进入我们讲到的低增长、高通胀的衰退期(也叫滞胀期)。
70年代的西方经济体,包括今天的全球经济,都处于衰退期向萧条期过渡的阶段,受困于内卷和滞胀。差异消失,利润减少,为了维持回报率,商人只能追加投资,用规模换效率,而规模扩大又会导致对原材料需求的增加,使资源价格上涨。最终促成一种成本渐涨,利润渐少的尴尬局面。商人拿着钱也不知道投什么,应了熊彼特那句话:企业家成功地使自己变得“多余”了。
投资被抑制,结果是生产力永远追不上购买力,交易无法达成,市场丧失流动性,整个世界再次便秘。
一如三十年代那样,在危机之中,资本主义世界再度迎来了一次意识形态转向,面对疲软的经济,愤怒的民众以及越来越强烈的社会主义风潮,资本家团结了起来,主流舆论将矛头指向了过多的政府干预和过高的劳工福利,八十年代初上台的英美新领袖,(因为太兴奋)翻来覆去好几天睡不着,最终做出了一个违背(罗斯福-凯恩斯)祖训的决定——全面回归自由主义市场经济。
拳打监管,脚踢工会,国有私营,降息减税,一顿操作之后,资本彻底解放天性,如发春野马奔向全球各个角落,与工会和政府斗智斗勇的残酷内卷时代终于结束,是时候操纵政府,享用全球剩余了。
历史再次打了熊彼特和马克思的脸,熊彼特在天之灵不会料到,真正能带来取之不竭的差异和利润的创造性破坏,是对经济制度本身的破坏,这才是釜底抽薪的创新。
这次创造性破坏影响之深远,以至于新自由主义-全球一体化在今天早已成了无需讨论的背景,扩大剩余的强烈动机,驱使原有的区域分工在全球范围内重新分配,生产“人”的知识工作者,比如研发苹果手机和奥尔良鸡腿的工程师们,被留在了当地,配合机器生产商品的蓝领,被第三世界的廉价劳动力所替代,世界从美国中产身边呼啸而过,朝第三世界的我们扑面而来。
新自由时期的全球财富分配的变化,可以用著名的大象曲线来说明:横轴是全球收入百分位,从最贫穷到最富裕,纵轴是收入增长率。88年到08年,在大象屁股处,也就是最贫穷的人口的收入几乎没有增长,整体增长最高的是受惠于欧美产业转型的亚洲国家,也就是大象的背部。象鼻子的最低点,是发达国家的蓝领工人,他们没有享受到增长的红利,被象鼻子顶端的精英阶层远远甩在身后。
作为第三世界的代表,适时开放的中国,生逢其时的你我,或成最大受益者。
倘若有幸,我们也许还能亲眼见证新自由主义时代的终结。哦不对,它已经终结了,新自由主义死于2008年美国政府不顾众议院反对,动用8500亿美元拯救金融机构那天,用美国人自己的话说:美国是资本主义国家,但美国银行业搞的却是共产主义。
今天:世界的庞氏化
马克思在一百多年前就预言过金融资本的畸形发展路径,只有作为生息资本的金钱,才是金钱最本真形态,是自我增殖的完美主体。从货-钱-货(W-G-W),到钱-货-更多钱(G-W-G′),再到钱直接生更多钱(G-G′),生息资本至始至终都是人们的终极追求。
「以实在货币为起点和终点的流通形式G—G′,最明白地表示出资本主义生产的动机就是赚钱。生产过程只是为了赚钱而不可缺少的中间环节,只是为了赚钱而必须干的倒霉事。因此,一切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国家,都周期性地患一种狂想病,企图不用生产过程作媒介而赚到钱。」《资本论》第二卷 p67
人生产商品遭遇的利润瓶颈,由商品生产商品来解决,商品生产商品遭遇的利润瓶颈,由人生产人来化解,但归根结底,这些都是“倒霉的中间过程”,图穷匕现,我们要的是用货币生产货币。前面那个“最高理想”,也不过是对“狂想病”的掩护。
金融原本是寄生于实体的,但人类无所不用其极的金融套利活动,揭示了作为“绝对商品”的货币,根本不需要倒霉的中间环节,仅凭自身的运动就能达到自我复制的目的。这个道理在我们今天的认识框架下很容易理解:钱之所以能生钱,是因为钱在两个价值体系之间的运动,比如银行存贷差异,以及为了扩大这个“差异”规模而产生的准备金制度。
如果整个金融业的平均准备金率是10%,一位住户存入1万元,将会在整个金融系统中衍生出最高10万元的货币,如此才会有基础货币和广义货币的巨大差异。经由这种制度,货币规模呈指数级扩张,为整个社会提供了充足的流动性,随之而来的,是整个世界的“庞氏化”,某种意义上,庞氏骗局就是玩砸了的准备金游戏,银行和金融骗子一样,遭遇挤兑,一定破产。
我们知道,银行绝不是金融骗子,但我要问你:它们之间的区别是什么?最符合常识的说法是:银行拿着钱投资了有价值的标的,回报预期是能实现的,不是空头支票,08年金融危机会狠狠打我们的脸,银行购买的那些金融衍生品有什么价值?要我说,银行与金融骗子最本质的区别在于:银行敢于承认它在骗你。
它会开诚布公地告诉你,我就是用了准备金制度来扩张货币,你们就是不能挤兑,一切在光天化日之下,道理都写进了教科书里。此处我们遭遇了一个悖论,一个坦诚自己是骗子的骗子,反而是真诚的。
如果我们用哲学的眼光看世界,会发现金融市场为实体经济世界提供了符号秩序,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容纳悖谬甚至依赖悖谬的生存境况。就像人必须生活在语言的居所之中,今天的经济世界,是实体寄生于金融的世界。
价值是所有人都觉得重要的未知物,金融市场就是被人为创造出来的捕获未知物的场域,人们用来捕获价值的东西,就是共识。共识本质是:我相信你相信的东西。需要我们形成共识的东西,往往无法直接认识,甚至根本就是个谜,能承载巨大的共识的对象,必然具有我们前面讲到的不可描述、不止于此的差异性——用创投行业的话说,就是“有足够大的想象空间”,潜台词是,大到在别人想明白之前我能全身而退。
人人都有全身而退的自觉,是因为“创造价值”的共识,很大一部分是对他人虚伪、愚蠢和贪婪的共识。虚拟货币是这个世界最离奇的黑话,比特币能贵成这幅德行,堪称人类第十一大奇迹,这个奇迹提醒我们,人类的虚伪、愚蠢和贪婪有着多么巨大的现实价值,整个世界是多么的“庞氏”。
一个智力正常的人说比特币简直太复杂了,根本搞不懂,他要么是真的蠢,要么是自欺欺人。他不是不懂,他在用“不懂”来维护自己的常识。
为了维护由庸俗常识建构的所谓“现实”,为了否认我们患有周期性的“狂想病”,我们必须把骇人的真相指认成一个巨大的迷。某种意义上,现代人需要比特币所提供的荒诞与神秘,来反衬出经济世界的“正常与合理”。
所谓“庞氏骗局”,是一种能制造真实繁荣的虚假谎言。此处的深意是,所谓的真实客观,必须通过虚假的符号秩序才能被我们认识,客观上的繁荣也需要某种心照不宣的谎言与自欺参与才能实现。
这就导致了经济世界的“真实”与“真诚”,是一种「自否定的真实」,一种「破坏性的真诚」——还记得准备金的例子吗——「真诚」是通过「承认我的虚伪」来实现的。
在这个意义上,比特币又成了经济世界“最真实”“最真诚”的存在,就像杜尚的小便池,不遮不掩,撇开了所有意识形态的装扮,如实地映射出每一份虚伪的价值,落落大方地告知世人:“傻逼的共识也是共识”(某币圈大佬名言),虚伪才是价值之源,你天生骄傲,活该一生潦倒。
如果经济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谜语,那么比特币就是谜底,这个骇人的真相太过露骨和坦诚,人们根本无法直视,必须将它指认为一个更大的谜,才能继续自欺,假装正常生活。
如你所见,越来越排斥“倒霉的中间环节”,前仆后继地投入**庞氏游戏**,假装一切正常又合理的结果,就是次贷危机导致的金融风暴。民众无家可归,机构大而不倒,阶级撕裂,贫富分化。历史再次押韵,懂王上台,兴奋了好几天,也做了一个违背祖训的决定,不要全球化,要区域保护,不要贸易逆差,要顺差,耍流氓也要顺差。
几十年前,里根、撒切尔反对凯恩斯,从国家资本主义回归自由古典,还不够,川普直接一杆子捅到底,咱直接滚回重商主义。
Holy shit!我们的庞氏人生
我其实对经济史不感兴趣,但我们必须清楚地知道这一百年来资本主义的演变逻辑,以回应上期引出的那个问题:我们所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系统?当马克思说“矛盾能在其中运动的形式”,当熊彼特说“是一种经济变动的形式或方法,是创造性破坏的过程。”他们到底所指为何?
下面这个说法无疑是合理的:资本主义的真正限制是资本自身,资本主义发展的真正动力是通过限制资本主义的发展来获得的,每一次反题,每一次经济危机,都是资本主义的一次“自我实现”。当代著名的左翼思想家,西马学者迈克尔·哈特和安东尼奥·奈格里说道:
「最为老谋深算的资本分析家告诉我们,资本就是通过崩溃,或者说通过危机所导致的创造性破坏而得以运行的。事实上,在当代新自由主义的经济体制内,危机和灾难成为更加重要的杠杆,可以用来对公共财产进行私有化,并实施资本主义累积的新机制。」迈克尔·哈特,安东尼奥·奈格里《大同世界》p114
货币在商品交换的日常中隐去了它绝对商品的身份,附着在各种资产之上,在庞氏游戏中进行自我增殖。在危机中,资产会迅速贬值,货币购买力随之暴涨,人们才惊叹于这样一些吊诡事实:「果然钱才是唯一值钱的东西!否则为何所有东西都变成了烫手山芋,等待抛售,只有现金为王?」,「果然实体才是金融的附庸!一家大企业倒掉,只表现为工人的失业和银行的坏账,一家大银行倒掉,导致的却是整个经济的崩溃」。
回头再看《资本论》中一段极具洞察力的表述,不得不赞叹马克思yyds:
「当这一机制整个被打乱的时候,不问其原因如何,货币就会突然直接地从计算货币的纯粹观念转变成坚硬的货币。这时,它是不能由平凡的商品来代替的。商品的使用价值变得毫无价值,而商品的价值在它自己的价值形态——货币——之间对立发展成绝对矛盾」。《资本论》第一卷,p162
经济危机总是来自于差异的消失,经济复苏总是通过制造新的差异完成,通过这种周而复始的运动,原本退隐在流通环节里的“污秽排泄物”——货币——一次次地展现了自己作为绝对商品的神圣主体性——一切经由我出,一切终将复归于我。
中介才是真正的主体,我们这些伪主体,都是金钱实现自身的中介,经济危机,正是教徒们日常崩坏,神迹显现的时刻,或者辩证地看,这也正是“实相”显现的时刻,在幻象建构的日常之中,我们假装是货币只是无关痛痒的等价物,促成交换中介,突然我们不再假装,我们宁可放弃交换,抛售物资,也要保住货币本身。
更讽刺的是,人们早就发现了发现这样的内在规律,但不是在哲学的意义上,而是在经济学的意义上,这些规律却被归纳成了最有实用价值的搞钱显学——**周期理论**。在萧条时期持有现金或是黄金,如今已是投资常识。当然,投资常识不足以让我们发财,能让你发大财的,也许是下面这个建议:国内研究周期理论的大神周金涛叮嘱世人,2025年左右,世界将迎来第五次萧条,2030左右年是新繁荣期的开端,此时将那些排泄物尽可能的置换成优质资产,将会吃到技术周期和通胀周期叠加带来的红利,这是熊彼特教给我们的道理。
「在一个人60岁的人生中,其中30年参与经济生活,30年中康波给予你的财富机会只有三次,不以你的主观意志为转移。40岁以上的人,人生第一次机会在2008年,如果那时候买股票、房子,你的人生是很成功的。2008年之前的上一次人生机会1999年,40岁的人抓住那次机会的人不多,所以2008年是第一次机会。第二次机会在2019年,最后一次在2030年附近,能够抓住一次你就能够成为中产阶级,这就是人生发财靠康波的道理。」周金涛
除非妨碍搞钱,否则原理是不重要的,除非能涨粉,否则批判也是没意义的,这才是资本主义真正牛逼的地方。
庞氏少年
最后,我们着眼于「少年」。今天的少年,早已习得了一种庞氏人生观:不断地用当下的虚伪去补贴未来可能会到来的“真诚”。
我们用「只要xxxx,一切都会好了」这样的句子来接续我们的欲望,但一旦真的得到xxxx,我们马上会陷入便秘的痛苦之中,整个世界都朝着你**挤兑**曾许诺过的价值,使你陷入价值危机,意义破产。你只好继续找回那个句子,填入新的词汇,新的黑话,以求宽限,争取展期。
我们不是不明白整件事的荒谬,只是找不到更好的方案。
庞氏少年总会走向两极,一类人感到茫然,说没有生活没目标,人生没意义,干脆躺平,一类人变得亢奋,生活处处是目标,人生处处有意义,细究之下,却发现它们全是在意识形态导航之下发现的目标和意义,唯一目标,就是搞钱,最大的意义,就是让别人觉得我找到了意义。
我们要问,真的有第三条路吗?
下期见。
我是湯質,《湯質看本質》節目的主理人。
我會花大量時間在一個課題里漫遊,借助跨學科視野和哲學思辨,為你深掘出真正的智識寶藏。
每期必是心血之作,值得你認真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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