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质看本质文稿【18】逻辑系列最终章:能言善辩的人类(溯因逻辑与辩证逻辑)

看本质文稿 逻辑系列 Sep 04,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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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回到汤质看本质。

好久不见啊,上次发布完整的公开作品已经是去年的事了,老友阔别半年,要聊点什么?当然要向大家汇报一下出走半年的所思所得啦,本期是逻辑系列的最后一章,咱们要从一个非常接地气的话题聊开去——「逻辑与口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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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这出走的大半年,我做了一个关于《说话》的课程,但你可能不知道,《说话》系列其实直接脱胎于《逻辑》系列,我曾经在逻辑系列的开场说过:之所以做关于逻辑的课程,最要的一个目的就是要澄清逻辑能力与表达能力——或者通俗地说——“口才”的含混关系。

结果水太深,没把持住,搞出了一个独立系列,也正因如此,让我在这大半年里对逻辑与语言、语言与心智的关系有了更深入的理解。我想通过这期节目,把它们分享给你,由于有大半年积淀加持,所以本期深度会远超前面的逻辑系列

首先要做一个说明,本期有部分内容洗稿自我的《说话》系列。看过的,不要觉得吃亏,两者切入角度不同,本期会围绕着溯因逻辑辩证逻辑来组织内容,你权当复习了。

我曾在第一期节目里放狠话,说要在「逻辑理论」和「逻辑能力」之间搭一座桥,后来发现这桥真不好搭,不只是理论和实践之落差这么简单,其中有大量误区和混乱需要厘清。最直观的感受是,我时刻都能感知到一种知识供需上的「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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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位的一端,逻辑学作为一个专门的知识领域,自顾自地发展,产生了惊人的应用价值,比如演绎逻辑背后的数理逻辑和计算机科学,归纳背后的统计学,类比背后的认知语言学;然而,这种应用价值却不是我们所期待的那种;错位的另一端,在我们的日常话语中,「逻辑」还有另一层意思,而且更多地是这个意思:逻辑作为某种与生俱来的认知能力,是我们进行有效理解和表达的基础。

这个错位,看视频的每个人都能体会到,有一部分人嚷着:我只想知道怎么成为一个有逻辑的人,你扯计算机和统计学干什么?另一部分人则不屑于此:肤浅的家伙,逻辑是门学问,你怎么老想着说服这个说服那个。逻辑与“口才”之关系的困惑还表现在:一个逻辑学家、统计学家、语言学家,可能是一个常识意义上“表达能力”很差的人;反过来,一个表达能力很强的人,也许根本没有系统学过逻辑。但我们总把逻辑和口才放在一起讨论,我们到底漏掉了什么?搞错了什么?

纠正一个错位,必须同时还原双方应有的位置,现在来看,前面三期(演绎、归纳、类比)的工作,至多只能算澄清了作为知识的逻辑,这期节目,我们要讨论作为认知、理解、表达能力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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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辩的人

我们嘲笑有些人学逻辑的动机太功利,只为了更好地“争论”,但殊不知,有学界一种观点认为,人类逻辑能力从一开始就是服务于争论的,被称为「好辩理论」(Argumentative theory)——套用一句著名的广告语,便是:逻辑,为“吵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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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辩理论」看似反常识,脏兮兮的,但却有力地回应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有时候我们的推理能力差得离谱,比猪还笨,但有些时候却又显得非常纯熟,比猴还精。

研究好辩理论的学者说:

我们的假设是推理能力是“好辩性”的,用于谋划和评估说服他人的「论证」……这一假设可以重新更好地解释推理与决策心理学中的诸多证据。在标准推理任务中表现不佳的原因是缺乏争论性情境(context)。当把类似的问题放在适当的论辩环境中时,人们就会变成熟练的辩论者。Hugo Mercier,Why do human reason?Arguments for a argumentative theory(2011)

在有反对意见的辩论语境中,人们会自然而然地展现出更强的逻辑推理能力,这是怎么回事?咱们用一个例子说明:

你面前有四张卡片,分别是K,A,8,5。此处有一条规则:「若卡片一面是元音字母,则背面一定是偶数」。现在问:你需要翻开最少哪几张卡牌来确认这个规则是真的。你可以暂停一下,给出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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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首先想翻看A,若A背面不是偶数,比如是个3,规则便是假的;接着,很多人会想翻看8,若8背面不是元音字母,比如是个K,那么规则是假的。

这是在心理学中非常著名的沃森四卡测试,大量实验中,人们的出错率高达50%,一半的人会做错。上面的思路中,翻开8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背面是偶数,并不需要正面一定是元音字母,请回顾一下规则:**只有元音字母对偶数的强制,没有偶数对元音字母的强制**。所以另一个被翻开的只能是5,若5背后是元音字母,那么规则便是假的。

其中的逻辑关系的用形式化语言表达是这样的:若P则Q不能推出若Q则P,只能推出非Q则非P。从P则Q推出若Q则P,叫肯定后件谬误。在抽象的推理环境中,很多人得绕半天才能反应过来,神奇的是,只要换到辩论环境,这个谬误会变的非常容易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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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常常听到这样的对话,努力就能成功,另外一个人会很自然的反驳:但有些成功的人并不很努力啊?你怎么解释?(若努力则成功无法推出若成功则努力)不好好学习将来能有什么出息?——学习好的人将来也可能没出息啊,学习不好的人也能很有出息啊(若学习则出息无法推出若出息则学习)。你这个方案太烂,客户都跑了——客户跑了有很多原因,方案烂只是其中之一(若方案优则交易成无法推出若交易成则方案优)……

若P则Q不能推出若Q则P这个形式规则,在日常语境里是一个朴素常识:从结果反推原因是行不通的,就像:若我打你(p),你会疼(q),但你疼(q)不能说明我打你(p)了,而你不疼(非q),一定说明我没打你(非p)。有趣的是,这个例子依然会遭到反驳:「不一定喔,也可能是你皮厚,或我打得轻」。请你注意,虽然这种反驳无视了前提,不合形式逻辑,但这并不是单纯的抬杠,而恰恰是一种逻辑能力展现,我们在质疑前提的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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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辩理论」主张人们意在谋划说服他人的论证,或是意在评估他人用来说服自己的论证时,会展现更强的逻辑推理能力,这很符合我们的日常经验:一个人的智力巅峰往往出现在与别人抬杠的时候。但我们要问:这是什么道理?

前面例子中,当我们将类似结构的问题置于具体“因果”关系中,并在论辩情境中进行“反驳”时,我们不自觉地识别出了肯定后件谬误。

划重点,「因果」和「论证」,这是导致我们“智力飞升“两个关键因素。

如此便有了两个问题:

  1. 为什么我们更擅长处理因果情境中的问题?
  2. 为什么我们在论辩环境中——尤其是在反驳一个命题时——会表现出更强的理解能力?

这两个问题可以回答得非常草率:1)因为“因果观”是我们认识世界的基本框架。2)因为在论证时,尤其是意图反驳时,我们会更认真地审视思维内容,逼迫我们寻找前提、漏洞和矛盾。但我们不能满足这种敷衍和搪塞,让好奇心止步于此,否则下面这个更具体的问题就永远不会出现了:

为什么我们同是因果动物,总有人能澄清更多的因、解释更多的果,有人只能流于表面;为什么同样是论证和反驳,有人能一针见血地分析批判,有人只能发表庸俗的见解、沦为杠精?

这才是我们真正想要回答的问题,它们和接下来要出场的溯因和辩证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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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篇幅,会用来论证下面这对命题:人是因果动物,以生产和消费理由为生;人是否定的化身,以制造和遮蔽悖论为继。我保证,如果我们能深刻理解这对命题,就能获得一个理解语言与心智的颠覆视角,从而解答开篇时出现的一系列困惑。

咱们先来解释前半句「人是因果动物,靠生产和消费理由为生」。首先要关注一个概念——「论证」。

我们调侃道“逻辑为「吵架」而生”,更正经的说法应该是:逻辑为论证而生。Argument有争、吵争论、论证的意思。某种意义上,吵架(而非无脑对骂)和论证是一回事,本质上都为自己判断和主张提供理由的语言活动,而所谓逻辑,就是广义论证的规则。符合规则的理由,被我们接受,不符合规则的理由,被我们拒绝。说来简单,但这里有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逻辑凭什么?是何种心理机制支撑了它的普遍有效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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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因

要搞清楚这些问题,我们必须彻底搞清楚什么是「论证」。了解它在语言世界中是怎么运转的,你我的心智又是如何参与其中的。论证的定义非常逗:论证是一种推理形式,是根据已知判断来判断某一判断的真实性的过程。这逼得我们问:

「什么是判断?」

我们知道,判断是心智对外部事态有所肯定或否定的思维过程,自觉或不自觉,我们每天都在进行着大量的判断,类似的问题要一问再问:我们凭什么能对事物进行肯定或否定?我们的判断依据是什么?理由如何影响判断?

这一切和人类理性中的溯因机制有关。这里请允许我偷个懒,直接搬运我在《说话Pro》课程中的一段完整表述:

……关于判断的原理,哲学家皮尔士在一百年前给出的答案直到今天仍然非常有说服力。

他认为,判断并不是一个过程,而是个结果,导致这个结果的理性活动,叫「试推」,也被译作「溯因」。试推\溯因才是我们最基本的认知方式,一个判断是一个或是多个试推完成的结果。

溯因的基本形式是:

  • 观察到了惊异的事实C;
  • 如果A是真的,则C是理所当然的;
  • 所以,有理由相信A是真的。

惊异的事实C是指心智无法理解的事件,比如「天上居然会漏水」,这是有人告诉你命题A「气象学知识」,事件C就成了「理所当然之事」,于是你有理由认为气象学知识是真的。

如果另外一个人告诉你,另外一个A——「龙王发怒了」,似乎也可以让事实C成为理所当然之事,但前提是「海里有龙王」并不令你惊讶。很明显,龙王的存在和我们知识系统中的几乎所有命题相悖,而气象学则与物理学、化学、天文学、地理学等诸多学科高度融贯。

所以你肯定气象学,否定龙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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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因无处不在,上面这段内容本身就是对「我们居然能进行肯定或否定的判断」这个令人惊异的事实给出的说法,如果它让这个事实变得理所当然了,且你没有听过更好的说法,那么我们有理由相信我和皮尔士。

所以,判断是溯因机制的结果。判断没什么了不起,动物也会,但通过语言溯因来进行判断却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下面这段,我们要一口气澄清很多词语概念。

首先是「断言」。判断落实到语言,就有了所谓的「断言」。即具有判断功能的命题,而命题是整合了概念以及概念关系的语句单位。我们将天气、雷电、云、雨这些范畴抽象出来,用符号指代,组成命题,打雷了,也许会下雨,能表征外部事态的「知识」就出现了。

人们发现,似乎只要符合某些“规则”,我们可以就从一个断言中推出另一个断言,我们把这个过程叫做「推理」,把更大规模推理称为「论证」,下面我们统一用「推论」(inference)来指代,推论活动知识规模不断拓展,结下一张巨大的断言之网,我们透过它们来理解万事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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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态-判断-断言,分属三个世界(物理-心理-符号),前面提到的「某些规则」,即「逻辑」,属于语言世界。逻辑研究的是各种断言之间的「推出」关系,哪些推出是必然可行,比如演绎;哪些推出是也许可行的,比如归纳;逻辑学的最终目标,是找到一套规范来保证我们语言的有效性,以此确保我们的思维的合理性,最终确保我们能“正确地”认识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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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知的三角循环

这里马上出现了一个问题:溯因逻辑和我们前面讲过的演绎和归纳有什么关系?我们知道,演绎是一般推出特殊,归纳是由特殊推出一般,但溯因很奇怪,是从结果推出「可能的原因」。按照皮尔士的说法,正这三个逻辑构成了我们认识世界、生产知识的铁三角循环,它们缺一不可,他说:

溯因推理是形成一个说明性假说的过程。它是唯一的引导新思想产生的逻辑操作;归纳只能进行评价,演绎只能从纯假说中推断出必然推论。演绎证明某事肯定是;归纳说明某事实际是有效的;溯因仅仅表明某事可能是。对它的唯一辩护是从它的建议中能够演绎地得出一个预言,这个预言能被归纳检验,并且,如果我们要完全认识和理解现象,必须通过溯因才能达到(皮尔士 转引自《最佳说明推理与溯因推理》荣小雪、赵江波)

有必要展开解释一下这个三角循环:

先是归纳。归纳本质上是对「观察」的报告行为。你观察到十次打雷,其中有八次下雨,于是你「归纳」出下雨与打雷有关,甚至认为下雨直接就是打雷导致的,你可以说自己“发现”了一个经验事实,可你无法为之“辩护”,因为你说不出「为什么它们之间是有关系的」。

其次是溯因。想要回答「为什么」,就必须进行溯因推理。你必须创建一个「假设」作为可能的原因,比如龙王先是愤怒,然后悲伤,于是打雷,接着下雨,或是上升的暖空气和水汽导致雷雨云,不稳定的云层导致底部聚集负电荷,和地面的正电荷相吸引之类。

再来是演绎。演绎推理确保我们的推出是必然的和连贯的。我们选出气象学解释作为最佳解释,但它和龙王一样,是个“纯理论假说”,唯一不同的是,这个解释是从其他的优质断言的集合——比如空气动力学、电磁理论——中必然地「演绎」出来的。这些断言认为,暖空气必然上升,正负电荷必然吸引,它们同样「演绎」自更为奠基的断言集合,比如流体力学、基本作用力等等,它们在源头上有着强健的经验观察作为依据。同样的道理,当我们选择用暖湿空气来作为打雷下雨现象的备选解释时,「在缺少暖湿空气的冬季,雷雨天气会比较罕见」这个「推出」也会必然蕴含在我们的推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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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我们能把这个新生产出的断言置于现实世界中进行新的归纳检验,得到打雷与下雨有关的新知识——冬天果然很少打雷。这便是皮尔士提到的「唯一辩护是从它的建议中能够演绎地得出一个预言,这个预言能被归纳检验」

你会发现,这是一个归纳观察+溯因假设+演绎推出+归纳观察构成的逻辑推论循环,知识就在这个循环中不断地被生产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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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尔士发现的溯因推理模式被认为是科学发现的基本模式,也被叫做最佳解释推理(inference to the best explanation,IBE),最佳解释理论是对「科学发现居然是可能的?!」这个惊异的“最佳解释”。你找不到更好的解释了,即便你找到了更优的解释,它依然符合最佳解释理论,这里有个悖论,但它是必要的,后面会谈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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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定的融贯

总的来说,一旦我们用语言来溯因,论证就出现了,生产和消费理由的游戏也就开始了,在逻辑规则的保证下,我们持续创造着关于这个世界的好解释。于是我们有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发现:知识是“融贯”的——一个命题的有效性取决于它与整个命题网络的关系,我们利用这种整体的融贯性来克服孤立观察和有限理性导致的局部的易谬性。

哲学家塞拉斯有一段被广泛引用的名言:经验知识,和及其复杂的延伸(科学)一样,是理性的,不是因为它有一个基础,而是因为它是一项自我调整的事业,能让任何断言处于危险之中,尽管不是同时让全部断言如此。塞拉斯《经验主义与心灵哲学》p.63

塞拉斯是匹兹堡学派的代表人物,上面这段话表达的是这个学派所提倡的一种新实用主义的语言观,被称为推论主义,强调「推论」在语言活动的核心地位,认为语言游戏本质是一个生产和消费理由的游戏,是其核心观点:

生产和消费理由的推论实践在语言实践区域中位于中心地带(downtown)。边缘地带的语言实践使用并依赖在给予和索取理由的游戏中所锻造的概念内容,是寄生于它的。罗伯特·布兰顿《阐明理由》p.18

断言之所以能成为语言游戏的基本单元,是因为它有一个非常神奇的性质,断言这一基本种类的言语行为,本质上是一种既可以作为理由,用时又需要理由的东西。

判断支撑其他判断,也总是需要其他判断来支撑,环境越复杂多变,判断就越不可靠,可一旦判断落实为断言,我们就能用融贯性来克服复杂性,真正强健可靠的观察其实非常有限,人类却可以推论地发产出无穷多理论,用一张理由之网笼罩世界,间接认识“真理”。没人去过木星,人类却可以通过光谱分析出木星的大气成分,没人进入过自己的心智,学者却可以搞出一整套心理学。天体物理学和心理学一样,都是纯理论,前者之所以比后者更“硬”,并不是因为我们有望远镜,而是因为作为其支撑的断言集合,比如物理学、化学,经受住了更多融贯性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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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受住了融贯性的挑战的深意是:我们之所以能肯定一个断言,为其赋予“真”之属性,是因为它「相对」令人信服地否定了很多其他与之竞争的断言,并且尚未被下一个“更真”的断言否定。

人类所谓的真理,本质上是被融贯地限定着和约束着的断言集合,在尚未到来的否定性中,它们获得了暂时的肯定性——我们肯定一个断言,看似有很多原因,但最最根本的原因却是我暂时无法没有理由否定它。这让我想起了前几天在微信公众号后台收到的一条留言:「就目前来讲,我觉得你说的还不错」,潜台词是:你小子迟早会翻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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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范最多为我们评估断言作出限制……这一过程就是黑格尔所说的“概念的无限否定性”(restless negativity of the concept)。在社会性的语境中,这一过程就是不断地将他人的视角纳入自身视角,在“否定”他人的同时“否定”自身,由此寻找共享视角的契机……对于这个无限否定和无限中介的过程而言,表征不是它的起点,而是它的最终结果,并且这个结果是在不断展开的社会进程中无限延后的……周靖,陈亚军 “布兰顿,何种实用主义者” 《世界哲学》2020-6

一个命题必须在一个命题之网中通过其他命题来「限定」自身,才能使自身成立,它的暂时的肯定性是通过无限延迟的否定来“中介地”达成的。所有的能否定的都被否定了,剩余的那个,就是暂时的“真理”。所谓的「真」,是一种暂时的「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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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我们要开始翻转视角了。回到前面那个关于最佳解释的悖论,我们为什么说它是必要的?看下面这例子:

我们追问为什么会打雷,一路从气象学问到电磁原理,问:为什么有电磁原理?科学家会告诉你,对于类似的物理现象,这是到目前最好的解释模型。你若不识趣,再问,为什么这是最好的解释?那么他会反问你:你有更好的解释吗?你说没有,没有不就完了吗?你若杠上,又再问:为什么人类会满足于最好的解释?他就会瞪大眼睛看着你:为什么?问你啊?你为什么一定要一个关于最好解释的最好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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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的悖论体现在,「解释」永远需要更多「解释」,而「最佳解释」用一个无懈可击的重言式——最佳解释就是最佳解释——强行终止了这个无穷退后,你没法再问为什么最佳解释是最佳解释,无穷退后转换成了一个自我指涉的无限循环。吊诡之处在于,通过这个非法操作,知识居然有了合法性。这个合法性的内涵,就是前面提到的:当足够多的最佳溯因解释联结起来,我们就能用一个巨大理由之网——或者说「循环论证之网」来间接认识世界。

所以语言学家,控制论创始人之一格利葛利·贝特森说:

解释就是建构一个重言式,并且尽最大可能地确保其中联结的有效性,以使它对你而言是不言自明的。当然这一重言式永远不会令人完全满意,因为没有人知道未来还会发现什么……你可以建立更加复杂的重言式。但你仍然被限制在如果(if)(溯因-假设)的条件范围内,不是受资料限制,而是受**你**的限制。贝特森《心灵与自然》p97 99

这是所谓「证伪主义」的思想内核,但背后深意远不止于此,它不仅颠覆了我们对科学认识论的理解,也彻底翻转了「人类理性」的认识,准确地说,它揭示了「以语言符号为运思材料的理性思维」的内在悖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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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翻转,以及对悖论的揭示,是我们深入理解下一个课题——「辩证逻辑」——的前提,辩证逻辑占了本期大部分篇幅,我希望我能把它讲透。不过当前的局面有些复杂,我们需要把清空桌面,回到原点开始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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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定性推演

首先我们问:理性思维最基本要素是什么?我们说是「概念」和「关系」。从逻辑学的角度,命题之所以能成为命题,具有判断的功能,它必须包含两个要素:词项和联结词,用词项把握对象,用联结词把握对象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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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我们问个开个脑洞的问题:最基础的概念和关系的是什么?理性的第推动力从何而来?

如果我们深究这个问题,答案是毁常识的:最基本的概念,是“空无”;最基本的关系,是“差异”。

什么?空白?比如「自我」这个概念,根本意义上就是一个可以似任何事物,但绝不是任何事物的空白,那物理对象,比如「苹果」总该是一个苹果了吧?「苹果是苹果」,这是个非法操作,这个重言式的成立必须依赖大量的联结,比如苹果不是菠萝,不是内裤,不是掏耳勺,苹果和其他任何概念一样,必须在属种差异中才能被指称,它自身是一个有待被填的「空」

再说「差异关系」。我们问,我和苹果,他和它,你和世界,世界和另一种世界,这一切概念之间,最基本的关系是什么?穷尽一切可能,答案只能是「差异关系」,我们用否定判断——不是——来把握这种差异,我不是你,他不是它,我不是世界,这个不是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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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我们居然能透过空无和否定,来建构万物秩序,我们居然能自在地说出苹果「就是」苹果,我就「就是」我。当我说「我就是我」的时候,我在说:我不是动物、石头、植物、等一切我不是的东西——即便我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但我就是我

敲黑板,我们所谓的「是」——这创建同一性的系词,其构造非常诡异,「是」的内涵,居然是「非否」,就像「有」的内涵是「非无」;「存在」的内涵是「非空」,「真」的内涵是「不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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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语言哲学认为我们的概念系统是一个差异化网络,概念内涵取决于它与其他概念的差异。多来自「不少」,少来自「不多」,好来自「不坏」,坏来自「不好」,即便你加入再多的程度副词,建立比较级,「差不多好」「比较好」,你需要关注「差异」和「比较」。你永远不能单独问我什么是「好」,符号脱离了这个差异化的网络,它什么都「不是」,但正因为它什么都「不是」,它才能以一种悖论方式去「是」。注意这个表述,后面还会反复出现,它描述了符号的悖论本性,我们后面还会详细解释它。

语言学大师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的这段表述,几乎成了后结构语言学的灵感之源:

所以在任何情况下,我们所看到的都不是预先规定了的观念,而是来自于系统的价值。我们说价值相当于概念,其意思是,概念纯粹是表示差异的,不能根据其内容从正面确定它们,只能根据它们与系统中其他成员的关系,从正面确定它们。它们确切的特征是它们不是别的东西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p.170

哲学家赵汀阳先生甚至认为否定词就是第一个哲学词汇,是一种“创世魔法”,整个语言世界透过它来生成:

既然可能性是由意识创造的,那么必定存在一个足以蕴含所有可能性的思想形式,即某种符号系统。信号系统显然尚无能力表达可能性,因为信号系统只能表达“是”的逻辑关系,而a是b结构所能表达的都属于“给定的”(the given)事物或非虚构事物,不可能自由“给出”(to give)新事物新关系,也就不能创造任何一个超出现实可能的世界

……能够为意识开启可能性的临界点必定是超越“是”的关系的一个词汇(或一个符号功能)只有超越了“是”的关系,才能超越对应关系而为意识开启一个由无穷可能性组成的因而与有限现实性完全不对称的思想空间,使意识进入自由的创造状态……

那个超越了“是”的词汇就是“不”,准确地说,是一个否定词。否定词正是信号系统变为语言的临界点,自从发明了否定词,人类符号系统就告别了信号,变成了语言。……否定词所发动的语言革命就是第二个创世事件,是人对自然世界的再度创世。赵汀阳《四种分叉》p53

符号学中有一个说法:「意义不在场时才需要符号」,「意义就是一个符号可以被另外的符号解释的潜力」,一个符号在场时,为其赋予意义的是另外一些不在场的、冗余的东西。贝特森曾判定,信息本质上就是造成差异的差异。无机体的信号判断系统是不需要冗余的,但有机体的信息处理系统必须依赖冗余才能实现。

上述援引,意在揭示人类符号化思维机制中的一个底层bug:概念在否定和差异中生成,却在肯定和同一中使用。这意味着一切肯定和同一必须来自对否定和差异的承认,以及对这种承认的“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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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忘记的东西总归还是在那里的,每当矛盾、差错、意外刺破我们的日常的时候,我们就会“想起来”——顷刻间物是人非,曾经坚固的现实变得支离破碎,你想起了那个从来没有被回答过的问题:我是谁?我在哪?存在有什么意义?

这种质疑一切却没有答案的状态是虚无且消极的,此时打你一顿,给你做个按摩是没什么用的,往往要寻求语言的“开导”,只有重新被置入符号的秩序之中,才能再次忘却,正常生活。

拉康同志说过一句非常妙的话:「自我的基本功能就是系统性地拒绝承认现实」。你会发现,这种“基本功能”必须借助符号秩序才能实现。结合今天的题旨,这句话完全可以篡改为「科学的基本功能就是系统性地遮蔽扭曲现实」,没有任何贬义,只要系统足够精密,我们就能忘乎所以。

我们之所以能忘却关于自己「什么都不是」的真相,假装正常生活,和我们之所以能无视世界真理不可得,却以为自己可以“科学地”理解世界的原因是一样的:

「自我」和「真理」一样,是在与他者的差异之中「确认」了自身。这种迂回的确认导致我们会永远困惑于自我到底是什么,真理到底是什么,必须用「最佳解释就是最佳解释」,「我就是我」这种非法但必要的重言式,才能暂时终止追问。

好解释可以相互融贯,人与人亦可以相互融贯。当人人都说「我就是我」「你就是你」「苹果就是苹果」「真理就是真理」的时候,我们便在广泛的相互确认中完成了系统性的自欺。「自我的基本功能就是系统性地拒绝承认现实」,当所有人都患了同样的病,便奇迹般地获得了“互为健康”的“正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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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在论辩环境中——尤其是在反驳一个命题时——会表现出更强的理解能力?

一个相对好的答案是:相比无意识地组织语言,我们进行反驳或推论一个命题时,会更加在意那些不在场,却使能够在场的冗余部分,不只是那些隐含的前提假设,也包括命题、词语本身的内在分裂和矛盾。

某种意义上,所谓「推理」、「论证」和「推论」,就是使那些不在场不可见的东西变得清晰在场可见的一种有意义的徒劳,其目的是在一个巨大理由之网中促成一些暂时凝定的「是」,用一种局部必然脆弱、整体大致牢靠的结构在悖论土壤上建起一座理性的宫殿。

此番壮举几乎成功了,若哲学家坏分子不搞破坏的话。我们可以在里面假装清醒地生活,把世界认作同一、排中且无矛盾的,忘记作为其基础的差异、漂移和矛盾——忘记我们曾经“喝多了”。

真理是所有参加者都为之酩酊大醉的一席豪饮, 而因为每个参加豪饮者离开酒席就立即陷于瓦解, 所以整个的这场豪饮也就同样是一种透明和简单的静止。黑格尔《精神现象学》

这就是所谓「人是否定的化身,以制造和遮蔽悖论为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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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否定又是黑格尔,铺垫了半天,终于轮到辩证法出场了,如果前面这段耸人听闻的推论你听懂了,那么你也就大致理解了辩证逻辑的起作用的原理,因为辩证法暗合理性思维的底层运作机制,所以能通过揭示BUG来克服BUG,能矛盾地处理矛盾,不断地抄思维的“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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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尔死而复生

要提前说明的是,今天提到的辩证法,特指黑格尔以来的辩证法,在黑格尔之前,辩证法(dialectic)泛指通过辩论谈话来获得知识的方法,比如苏格拉底的诘问法就是一种辩证法。到了黑格尔那里,辩证法才获得了今天的内涵——强调正反合、对立统一、强调否定之否定的规律等等。

说起黑格尔,我就想起了知乎上一个问题:黑格尔早已被后人贬为“死狗”,那我们为什么不跳过他,直接学习后来人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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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尔同志,这位辩证法的代言人,唯心主义的智力巅峰,生前风头无两,死后命途多舛,一度被世人抛弃,如今重回神坛,何以如此?

命运之所以多舛,是因为黑格尔无条件地扩大了辩证逻辑的适用范围,在黑格尔那里,辩证不只是一种逻辑方法,也是人类认识世界的根本途径,甚至还是世界本身的内在规律,用邓晓芒先生的话说,是「三统一」,语言逻辑、认识论和本体论三者的统一,万事万物都在正反合的辩证运动中矛盾地发展着,在这个观念预设下,黑格尔的推论可以用八个字概括:思存一体,主客同一,这个一体同一的代名词就是所谓的“绝对精神”。在当年,这是对「世界、历史、个人,它们从而来,向何而去」的最佳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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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这个解释置于今天的知识框架下,我们很容易理解为什么黑格尔的学说会惨遭抛弃,是因为辩证根本上只是一种理性运思方式,它与现实世界运行方式无关,复归神坛是因为,人们发现,这个立足于差异、否定与矛盾运思模式,在心理-语言世界——或者说精神现象界展现了极强的洞察力和解释力。

所以你去看黑格尔的书,体验是极其分裂的,在涉及自然现象的部分,常常因为混淆思存边界让你摸不着头脑?比如他讨论「规律与力」:

(作为「存在」的电)本身并不包含差别,换言之,在它的本质里电力并不包含阳电和阴电双方面的存在在内;……(作为「概念」的电)如果阳电被设定了,则阴电本身也必然存在着;因为阳电只是作为与阴电相关联而存在的,换句话说,阳电在自身内就包含着自己和自己的差别,正如阴电亦同样在自身内就包含着自己和自己的差别。黑格尔《精神现象学》

你若是位科学工作者,会被上面这段话气死:我们设定正负电荷是为了得到一个拟合外部现象的「最佳解释模型」,并非有一个类似「阴阳黑白善恶」这样的内在矛盾属性导致我们必然如此设定。

千万不要取笑一位两三百前的思想家在自然科学领域的见解,因为一旦他讨论开始讨论精神现象,你马上会惊讶于黑格尔洞见之深邃:

它(自我意识)因而扬弃了那另外的东西,因为它也看见对方没有真实的存在,反而在对方中看见它自己本身……

每一方都是对方的中介,每一方都通过对方作为中介同自己相结合、相联系;并且每一方对它自己和对它的对方都是直接地自为存在着的东西,同时只由于这种中介过程,它才这样自为地存在着。它们承认它们自己,因为它们彼此相互地承认着它们自己。黑格尔《精神现象学》

类似这样闪耀着智慧光辉的洞见还有很多,但这里有一个迫切需要被回答的问题:当我们说「辩证法逻辑暗合了我们人类理性思维的底层运作机制,能通过揭示BUG来克服BUG,矛盾地处理矛盾」时,我们究竟在说什么?什么叫通过BUG克服BUG,通过矛盾解释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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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涉及到一种思维方式的颠倒,辩证法要求我们把「认识中的障碍转化为我们之所以能认识的条件」,也就是把BUG理解为系统运行的必要机制,把矛盾理解为事物必要的存在条件,把空无理解为存在的基础,把否定理解为肯定的前提。换言之,正是因为这些障碍,我们才能认识,因为有这些悖论,我们才能言说。这就是所谓的「辩证逆转」(dialectical reversal)

“综合”与反题完全一致,唯一的差异是视角的某种变化,唯一的差异是转折,借助这一转折,片刻之前被视为障碍和妨碍的事物,片刻之后被证明是积极的条件。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p.250

这种辩证逆转带来一种颠覆性的解释力,使得被复活的黑格尔直接成为了后结构语言学的最强后援,人们开始疯狂改造他的理论,用来阐释心理-语言世界中的各种现象,比如幻象、自我意识、欲望、意识形态等等,有很多颠覆式的见解。

有必要花点时间了解这些颠覆性的观念,这有助于我们搞清楚一个问题:为什么辩证法总是能启迪我们的心理?我会向你证明,最终的答案和「反常识」有关,接下来的内容,恰恰是人文知识中公认最反常识的知识——欢迎来到“后结构”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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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证逆转——BUG动力学

后结构语言学最著名代表大概是拉康,拉康的理论虽然晦涩,但不得不承认,的确是我目前看到的关于「心理-语言世界何以至此」的最佳解释之一。

拉康是个造词高手,比如前面提到的那个符号秩序,被他叫做「大他者」(big Other),他还创造过的非常重要概念,叫「对象a」(object petit a),也就是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个原初的「空无」,拉康认为它是一个永远无法翻译,永远在躲避描述的概念,即便如此,他最著名的门继承者齐泽克仍然做过很多描述,他认为:

对象a是一个纯粹的空无,却充当着欲望的对象和成因……是令我们欲望动起来的因素,它是一种赋予我们欲望连贯性的形式框架《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p.232 The Plague of Fantasies p.53

我们前面说,因为悖论性的空无,我们才能言说,还不够,我们要说,因为悖论性的空无,我们才有了「去存在」的意愿,你可以去是,但你永远不是,因为永远不可能是,所以你永远可以去是,这是我们这些符号动物的悖论内核,却也是我们run起来的原因。

这个连贯性(融贯性)的形式框架充斥着我们的精神生活。拉康有句名言:主体总是欲望着他人的欲望。一旦你问,他人欲望着啥?他人欲望另一个他人的欲望,欲望总是对欲望的欲望,就像解释总是对解释的解释一样,是一种不断甩掉所指对象的纯符号运动,有类似的悖论内核作为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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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个更形象的说法:欲望的连贯性框架和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排队现象”如出一辙,因为他人想要,所以我也想要,队伍越长,欲望越盛,这是个增强回路。

我们参与排队,不仅仅想要得到队伍起点供应的那个“东西”——也想要「他人的想要」,这是所谓对欲望的欲望,也是欲望的真正成因,而那个“东西”,只是被其附身的傀儡——无论它的实体形态是什么——房子车子包包球鞋JK制服美人偶像——都一样,铁打的欲望,流水的对象。

重点来了:这个欲望的排队模型,和日常的排队现象相比,有一个非常重要差别——排在最前的那个人,那个所有人欲望的焦点,那个导致一切欲望产生的原因,他身前其实空无一物,而且他什么都「不想要」,他是**否定的化身**。所以他总是会一脸无辜地对后面的人说:我只是个普通人,请你们不要羡慕我。结果却是让后面的人两眼放光:啊?所有人都羡慕你,你却觉得自己不值得羡慕,这太也让人羡慕了!

说个经历,前几天刘擎老师来杭州宣传他的新书,我去参加了,有一个座谈,最后的提问环节有位女粉丝激动地表示自己特地从深圳飞过来,只为看刘老师一眼,感谢对方的课程帮他走出迷茫云云,白白浪费了一个探讨学术问题的机会,让台下一帮文青讪笑不已,刘老师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回应了之后,告诫大家不要崇拜什么知识明星,知识本身是让大家变得清醒的东西,崇拜是一种不清醒的表现……我马上听到后面女听众说:哇,这才是真正的学者!

关于欲望的动力机制,齐泽克曾给出过一个令人颇为费解的论断:欲望是对欲望的抵御。我们要问:对欲望的抵制和否定,为何反而会导致欲望产生?有前半部分知识的铺垫,道理不难说明:

回顾一下自己的经验,我们的欲望恰恰生成于这样一个否定性的瞬间:面对一个欲望傀儡——比如一双球鞋,一辆汽车——时,我们说「原来这不是我想要的」,正是通过无数个「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们创建了一个永远在延迟的「欲求对象」——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想要」。

我们说,「真」是一种的「不假」,是将所有「假」都撇掉之后剩下的那个东西;「要」也是一种「不要不要」,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说明你有一个特别想要,但注定永远得不到的东西,它寄生于无数傀儡,但总是会遁逃,它就是纯粹的否定和空无,是欲望的对象和成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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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欲望是对欲望的抵御」,来自一个同样无懈可击的重言式「这不是我想要的」也「不是我想要的」——如同最佳解释就是最佳解释——让你没法再问欲望如何才能被止息,止息欲望已经成了欲望的一部分,另一个自我指涉的循环诞生了。

「人生若有确定的意义,人生便因此失去了意义」这个道理不难理解,倘若欲望的创生之处不是一种否定和空无,而是确有其事,欲望的连贯性便无从展开,正是悖论导致的循环,让其生生不息:拒绝被追捧高冷之人,反而因此获得追捧,不去诱惑的傲娇姿态,本身非常诱人。

这里我们又一次遇到了正因为什么都「不是」,才能以一种悖论方式去「是」,对于这种围绕着空无,透过否定关系建构起来的欲望与快感,齐泽克描述得非常贴切:

当我们面对欲望的对象时,更多的满足是通过围绕着它(指对象 a)来跳舞而得到的,却不是径直地走向它。《How to Read Lacan》p.77

通过反复的失败——这个不是!——创造了他正在寻找的事物。因此,这里的悖论在于,寻找过程创造了引发寻找的(欲望的)对象和原因《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p.229

拉康用了一个入木三分的词来形容这个空无/对象a的特质:「淫荡」——对象a是淫荡的。

对象a就像一个任性的荡妇,从不将自己的要求直接说出来——她说对我们的建议说‘不!',但我们从来不敢肯定这个‘不!’是否意味着双重的‘是!'”——永远也不满意主体的迎合,因此主体便永远处于不知所措的状态之中。赵淳《齐泽克精神分析文论》

对象a的“淫”,恰到好处地解释了我们为什么那么“贱”。

总之,当我们辩证逆转思维,把BUG理解成机制之后,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我们不断地给出理由,生成断言消费断言,无限逼近真理,实际上只是围绕着一个永远不可触及的真实世界在跳舞,我们追问意义,追问意义背后的意义,发现没有意义,发现没有意义也是意义,实际上只是在意义的坟头蹦迪。我们活在一个由悖论缠结而成的一个怪圈之中,正是这个怪圈维系着我们看似正常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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递归与我思

现在,让我们从反常的知识中出来,聚焦这个怪圈,以及使怪圈之为怪圈的奇特运动形式。这个怪圈,其实就是我们之前节目提到过的「自我指涉的循环」。绝大多数的悖论,比如说谎者悖论,理发师悖论,其实都和语言的自我指涉性有关,这种自我指涉,用数学化的语言来描述,叫「递归」,指是一种回到自身并决定自身的循环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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递归是当今认知科学和复杂性科学中核心概念,想深入了解,可以去看侯世达的《我是个怪圈》,以及许煜的《递归与偶然》,智力浓度相当之高。这里可以引用一小段作为前面内容的印证和补充:

递归不仅是机械的重复;它以回归自身并决定自身的循环运动为特征……我们可以想象一个螺旋形,它的每一个环形运动都部分地由上一个环形运动决定,之前运动的影响依然作为观念和效果延续着。

递归要从哪里开始?寻找开始就是寻找第一因。而在循环中,开始只是时间性的,却不一定是原因。原因是循环的全体。第一推动或自身不动的推动者不会从外部介入,原因是内在的……在认识主体的问题上,我思本身便是一个循环,它与实践理性和审美判断类似。因此,实际上没有开始,正如没有基础,每个原初的基础都是无基础的基础或深渊,每个开始都是另一个开始的结束。许煜《递归与偶然》p5-p8

「我思本身便是一个循环,每个原初的基础都是无基础的的基础,每个开始都是另一个开始的结束」,这段话非常重要。我们从知识的原理扯到欲望的原理,然后在其中发现了类似重言式形态和悖论模式,揭示出了自我指涉的递归怪圈,这一切操作,本质上都是为了阐明「符号的动力学」,以解释「我思」的运作机制——准确地说,是「以语言符号为运思材料的自我意识的反思机制」——欲望与知识之所以如此这般,归根结底,是因为符号化的我思就是如此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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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哲学家眼中,反思可以被定义为「直接在自身处循环的递归性」。反思就是一种通过回到自身来设定自身的精神现象,因此才具有了一种无基础的自足性。内涵是,并不是先有一个笛卡尔式的本来自足的主体作为基础,从它出发抵达外部客体获得认识,而是从虚无中直接发出,在外部世界无限的差异性中,持续地否定着返回自身而获得的一种自足。如前所述,这是一种「无基础的基础或深渊」,用哲学家的话说,这是所谓的「绝对他异性中的纯粹自我」。

只有通过自指,才能使绝对他异性中的纯粹自我认识正当化……自指暗含着差异,以及认识与差异的同一性。皮雷斯《现象学作为对绝对的自我指涉的确证》

再一次,「正因为什么都不是,所以可以悖论地去是」

现在,让我们回到主线。正是因为认识到了这点,认识到了「以语言符号为运思材料的理性思维」的内在悖论性,辩证法在今天流行的理论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优先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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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辩证时代:否定否定再否定

今天的“辩证法”比黑格尔时期要激进得多,要知道,黑格尔的主客辩证同一仍然是一种积极的建构,前面提到,同一性的“是”来自一种古怪的“非否”,“我”是所有“我不是”的他者的制造的一种空洞,不断趋向“是”,问题只是,我们能达成这种“是”吗?黑格尔认为我们终将抵达,他说:

精神是这样的绝对的实体,它在它的对立面之充分的自由和独立中,亦即在互相差异、各个独立存在的自我意识中,作为它们的统一而存在:我就是我们,而我们就是我。黑格尔《精神现象学》

在后来的理论家眼中,这种负负得正的辩证法是庸俗的、不纯粹的。譬如阿多诺就说:

把否定的否定等同于肯定性是同一化的精髓,是带有最纯粹形式的形式原则。在黑格尔那里,在辩证法的最核心之处,一种反辩证法的原则占了优势,即那种主要在代数上把负数乘负数当作正数的传统逻辑。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

在阿多诺看来,彻底的辩证法是一种纯粹否定的辩证法,一以贯之的否定,否定之否定不会导致肯定。由于前面讲到的那个「无基础的自足和深渊」,否定绝不可能通向某种同一的“本质”:

从“反题”向“合题”的转变过程也就是外在的否定转向“绝对”(自我-指涉)(self-referring)否定的过程。在后一否定中,客体通过符号化的过程被重新“设定”——换言之,客体在某种缺失的、非合作的、内在否定的背景下被设定。这种从外在否定向“绝对”否定的转变意味着客体无须再被否定、被摧毁、被取消,因为它自身已经是肯定性的存在了,否定性已经存在其中:“被符号化”的客体让“匮乏”得以显现,它是“匮乏的化身”。齐泽克《延迟的否定》p.180

最后一次,「正因为它什么都不是,所以它可以悖论地去是」。行至此处,我们终于可以彻底地搞清楚这句话真正内涵了。

我们问「不是何以能悖论地去是」,把前面的知识串联起来,答案会是:

起初是一片虚空,不可思,不可议。精神从虚空中出发,在无限差异中返回自身来设定自身,在绝对他异性中的获得了一个悖论性纯粹自我认知。这个说法巧妙地避开了精神的从何处来,是什么创造了精神的诘问,这种诘问带预设了“时间”与“因果”的绝对合法性,但它们只是精神认识对象的框架,而非精神产生的条件,精神是一种在自身处循环的递归运动,它自己创造自己。

因为那个「他异性的纯粹自我」,绝对虚空就被「错认」成了一种绝对的肯定性,我们创造了一系列非法的悖论,使这种「错认」变得融贯,开始了系统的自欺——当所有人都以同样的方式错认彼此,一种奇异的“确认”便完成了,这种确认是由符号材料来中介确保的,因此是想象性的。人类的知识、欲望、意义乃至自我认知中的绵延生机,皆生发于此,其间种种抵牾,同样来自于此。但无论如何,经由一系列差错、悖论、自欺、忘却,「不是」悖论地成为了「是」。原本不可思议的世界变得可以思,可以议。

现在,我们应该有资格来考察「辩证之逆转」与「反常识」的关系的了,如果我们懂了它们的关系,我们也就搞懂了辩证法的应用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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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悖论中的辩证之道

前面我们问:为什么我们在论辩环境中——尤其是在反驳一个命题时——会表现出更强的理解能力?这里,容我稍微转换一下表述,再问一遍:为什么我们在「辩证」思维中,在对反题的关注中,更容易获得「反常识」的颠覆性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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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辩证法的真正奥义,在前面不起眼的一小段话中:「辩证法是立足于差异、否定与矛盾运思模式」。此处的关键词不是差异,也不是否定,甚至不是矛盾,而是「立足于」。辩证思维要求你站在悖论中思考所谓的正常,或者说,站在合题中理解正反题必然的对抗。所谓「反常识」,其实是一个颠倒思境中的「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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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悖论漩涡中,你不得不跟着悖论一起矛盾地运动——在运动中观察静止,晕眩是必然的,在差异中思考同一,错乱也是正常的,在空白与否定中思考肯定,虚无一定是基础性的。最后,在反转的常识中,在错乱的运动中,你能获得某种视差之见。

常识意义上的「反常」、「问题」「症状」和「例外」会转化成合理且必要的;反过来,常识意义上的「正常」、「良好」、「健康」、「当然」,在你这里全都会变成难以理解惊异现象,一切现象都是不可思议的——真正的神秘,不是世界如何存在,而是世界居然存在(维特根斯坦语),正因为它是正常的,所以它恰恰是不可思议的。这是所谓「辩证倒置」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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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来,我们便不会再问:「问题为什么会出现?」,而是问「问题为什么没出现?」——「为什么社会运作/自我认知的状况恰好是、居然是正常的?」

真正令人不解的应该是:我们所有人都承认「无常与偶然」是存在的底色,但究竟是发生了何种错乱,预埋了何种矛盾,纠结了何种悖谬,才导致了一种「正常与必然」,使得我们可以一边说着人生无常,一边如常地生活,「哎,人生无常啊」居然成了一种描述日常的措辞,成为了维系日常幻象的一部分,我们怎么做到的?

我曾调侃道:所有人都患了同样的病,却奇迹般地获得了“互为健康”的彼此融贯的“正常生活”。当一个人做出不可理喻的事时,或者说,做出了脱离符号秩序的事,我们会骂道:你特么有病啊?你有病啊?!

一个站在错乱中,倒置了「日常」的人,不会这样骂,只会诧异地问:为什么你和我病的不一样?,如果我们这样问,我们就能扯掉理性的底裤,发现语言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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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认为这些都是太大而无当的话题,我们也完全可以把尺度缩小,用同样的“手法”去处理一些看似很庸俗的问题。譬如,你不要再问「为什么我这次没考好?」「为什么我的视频居然没人点赞?」「为什么我这么穷?」;而是应该无比惊讶于「为什么我居然能偶尔考好?」考试本应该是一件反人性的事,我恰好做对了什么?——这个问题会领你深入人的认知天性之中,发现知识、记忆、兴趣与考试机制之间的关系;「为什么我这种人居然有粉丝?」学哲学远不如打游戏过瘾,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了?——顺着这个问题,我也许能做出一期切中要害的节目;「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有这么多富人?」富裕本该是一个偶然事件,贫穷才是常态,这个经济机器到底出了什么毛病?——这一问就要命了,我相信当年亚当·斯密和马克思都曾困惑于此。

究竟是什么给予了马克思《资本论》中所形成的那种新的批判视角?可以说,这便是古典经济学中被视为偶然发生运行失误的事件,即经济危机带给马克思的“强烈的视差”柄谷行人《跨越性批判》p.4

这根本上回答了节目开始提出的那个问题:为什么有人能深刻地批判,而更多人只能肤浅地抬杠。

不得不说:人与人之间的确隔着遥远的“辩证距离”。总是问「我为什么这么穷」的人,最终只能在消费主义的泥潭里打滚,因为这个问题就不是你「原创地问出来的」,而是意识形态「诱使」你去问的,当所有人都这么问,问完之后一头扎进滚滚红尘“卷”得忘乎所以,世界才能繁荣得这么庸俗,这么“正常”;

而问「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有这么多富人?」的人,都去当经济学家或是哲学家了,因为总需要人去解释这些“诡异的正常”,为什么世界繁荣得如此庸俗,为什么大家都要往死里卷。后者会在一个反转的世界里,不断地生产富有启发性的理由,以供前者消费,这就是我们所谓智识生活的残酷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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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原到“操作”层面,溯因法和辩证法只是我们在概念界面中处理思维对象的两种“操作手法”。溯因一种试推,面对一个惊异,创建一个假设来消除这个惊异(如:悖论是一种偶发,世界基于同一,人本该有钱),而辩证是一种返回和倒置,这里的返回,不仅是返回我们曾经推出的假设,更是返回那个最初使惊异之为惊异的“基本常识”——那些被所有人忽视的前提——然后颠覆这个“基本”,在倒置的常识之上,重新试推(如:悖论是一种必然,世界基于差异,人本该贫穷),如此去思考,世界将为之一反,“颠覆性”的“常识”将蜂拥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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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而言之:溯因三角为我们建构一个消除惊异的——肯定的——常识世界,否定的辩证法却将其掀翻在地,此处我们要问:辩证法的背后的“常识”是什么?是一种彻底诚实的怀疑和好奇,我们收获的诸多洞见,种种启发,其实与“辩证”思维无关,而是来自对「庸俗日常」或者说「系统性自欺」的觉察、拒斥和穿透。讽刺的是,这种彻底诚实曾是人类少年时代的“朴素日常”,只是苦于没有与之匹配的知识和视野,成年之后,我们有了获得知识与视野的机会,但失去了与之匹配的“常识”,只好不可阻挡地奔向无知与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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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溯因和辩证的部分到此结束,希望这些观点对你有所“颠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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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言与善辩

最后一点篇幅,我们来颠覆开篇那个庸俗问题——「逻辑与口才」——事实上,这一整期节目来就是用来颠覆它的。驱动本期节目真正问题,当然不是:「学逻辑如何能有助于我们的“口才”」,而是「为什么我们居然能说些什么?有时甚至能把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说清楚?这事儿和逻辑有什么关系?」

我们的答案,就是那句用一整期论证的断言:人是因果动物,以生产和消费理由为生,人亦是否定的化身,以制造和遮蔽悖论为继。表面上,因果与理由容不下否定和悖论,那会让语言游戏崩盘,本质里,否定与悖论却是因果与理由产生的条件,正因如此,这个游戏永远不会停止,它是个怪圈循环

但这个循环并非无意义的空转,在这个过程中,人类能把握的对象越来越丰富,不仅能思考世界,还能思考自我,甚至能思考思考本身;能把握的关系也越来越复杂,不仅能解释,还能解释解释本身,不仅能否定,还能否定否定,不仅把握矛盾,还能矛盾地把握矛盾,这种复杂化的外在体现是,人类真的越来越「能言&善辩」了——不能解释的现象,变得能够解释,无法为之辩护的立场,变得可以被辩护,无处反驳的主张,变得可以被反驳,而这一切的本质,是语言世界的疆域持续扩张、持续有序化的结果。对这个现象的潦草追问,就会转化为对「逻辑与“口才”的关系」的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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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你早就看出来了,逻辑和“口才”只是台面上的稻草人,哲学和语言学才真正boss。开篇讲到,《说话》系列其实脱胎于《逻辑》系列,而逻辑系列又是《少年不必学哲学》的分支主题,虽然我企图把《逻辑》系列做成很工具很实用很接地气的样子,但它总不可避免地变成“哲学普及”节目。

哲学的根本困境在于它总要说,总要给出理由,维特根斯坦说要用哲学来治疗语言,这意味着你必须在语言中拉开心智与语言的距离,犹如扯自己的头发地球表面,听上去是个愚蠢的悖论,但这恰恰是哲学之所以锋利的原因,即便很多人会因此觉得哲学实在吵闹。

人生诸多疑问,闭嘴静默打坐参禅大有帮助,但并不能让疑问完全消失,社会与心灵都是由语言和观念结构而成的,我们不得不在语言中艰难地谋划,强行拉出一个用于反思的距离,久而久之,语言的确会在你面前会变得温顺一些,语言是我们用来修理这个世界的工具,让它变得的更趁手,而不是被它的逻辑、规范、秩序给奴役,是我们这些符号动物逃不掉的功课,亦是一个需要终身践行的有意义的徒劳。

以上就是本期全部内容,我们下个系列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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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湯質,《湯質看本質》節目的主理人。

我會花大量時間在一個課題里漫遊,借助跨學科視野和哲學思辨,為你深掘出真正的智識寶藏。

每期必是心血之作,值得你認真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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